顾野起身,朝外面走去,见她没跟上,稍一偏头,眼神示意:走啊。
许惊栖忙跟上去。
小男生长大了,还挺懂事嘛,知道看眼色了。
这处湖泊不是对外开放的景点,原本熙园旁边的落霞湖就已经够美,但多多少少都透着人工修缮的痕迹。
远不如此处,更多的是天然形成,带着原始的质朴感。
不过岸边也修了木栈道,环绕湖边,供人散步赏荷。
栈道外还有小渡口,停着几艘仿古的木船。
种满荷花的水塘在私人别墅区内,仅供别墅区的富人们使用,小船崭新干净。
有人招呼着安排,“要坐船去摘荷花的,跟我走,不去的就可以沿着木栈道散散步。”
要登船摘荷花的也就几人,陆续朝小渡口走去。
既然来都来了……许惊栖偏头,扯了扯少年衣摆,“咱们也去吧。”
顾野瞅了她一眼,自觉跟上。
渐渐才发现,许惊栖看似乖顺温婉,一副大家闺秀的端方样子,其实骨子里,有时玩心也挺重。
一艘小船,除了撑船的,也就坐四人。加上许惊栖和顾野一共八人,分坐三艘船,倒是一点也不挤。
顾悦一般来说,为了撮合许惊栖和顾恒,大多都是要缠着许惊栖的,但今天顾悦的老公也同行,她便没心思管这些了。
于是许惊栖同顾野顾恒,三人同乘一艘。
小船驶入荷花畔,水流汩汩,浆声杳杳。
颇有一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气势,穿梭在荷叶莲田间,水汽氤氲,倒真是一点儿也不热了。
许惊栖折下一顶荷叶,朝身旁的少年头上盖去。
然后朝对面的顾恒一笑,“看,像不像西禅寺的小和尚?”
她指的是去年网上突然大火的,一张头顶荷叶的一岁小和尚照片,倒不是人像,单指这顶荷叶帽。
顾恒虽没理解到她笑的点,但也礼貌跟着微微一笑。
顾野:“……”说谁和尚呢?
他倒是看过那照片,顿时不乐意了,立马从头上摘下荷叶,要朝许惊栖头上盖去。
“不闹了不闹了。”许惊栖躲开他的手,“我要摘几朵荷花回去,刚才拿的剪子呢?”
顾野轻哼一声,还是将一把小剪刀递给她。
许惊栖挑了支含苞待开的,微微倾身,伸手朝荷枝探去,似乎有点远,一时间没够着。
顾恒和她虽是对坐,但却同边,见状,便也伸手去够,“小心别摔着,我来吧。”
许惊栖从不是稍稍遇到点困难就放弃的,非要去够着那支荷花,而忽略了顾恒的手。
她刚握上荷花枝,另一只修长的手也同时伸来……便成了顾恒握在她手上。
俩人俱是一愣,下意识抬眼,四目相接。
顾恒本就生得俊逸疏朗,一双星目殷殷望来时,目光深邃,稍不留意,便会深陷其中。
眼看着俩人手握在一处,顾野当下一股怒意横生,面色已然不悦,倏地站起身,“……我来摘。”
他说着朝许惊栖那边靠去,却没考虑到若是船身失衡,容易导致落水的问题。
于是,就在顾野忽然起身,去抢那蓬荷花时,本就不大的小船因三人全靠向一边而失去平衡,摇晃得厉害,许惊栖没坐稳,险些落水。
顾恒忙收回手,起身想来扶她,却被顾野抬臂挡开。
少年抓住女孩一拉,许惊栖便被他搂入怀中,没有发生落水意外。可顾恒被意外一撞时,船身刚好倾斜,便‘咚’一声落入水塘里。
溅起一阵水花,打破藕荷深处的宁静。
顾野会游泳,并未觉得落水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倒是许惊栖一惊,她自小就怕水,无论去泳池还是泡温泉都相当谨慎。
她趴在船舷,急忙朝水里的人伸手,“顾恒,快上来——”
听见这边动静,另外两条船上的人纷纷望来,顾悦立马尖叫起来,“顾恒不会游泳!”
如她所言,顾恒在水里挣扎着却浮不上来,顾野这才拧眉,猛地扎入水中。
其他船上也有水性好的,立马跳下来帮忙,和顾野一起将人从水中捞起来,托上小船。
顾恒落水时是毫无防备,直接头朝下就栽入水里,本就不识水性,已然是呛了不少水,憋气过久而导致肺部疼的厉害。
明明是狼狈至极,风姿却依旧俊雅,湿发的水珠滴落不停,气息也微弱,双目紧闭,久久缓不过来。
顾悦又急又怕,手都在发抖,“快快快,快把船划回去,老公,快打电话安排车来接,赶紧通知医生……”
她这弟弟,可以说是金贵得不行,不止是他们家看重,也很得老爷子看重,若是出个什么好歹,爸妈估计连她都要一并责怪。
许惊栖并不懂落水后的急救,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反而是顾野面色淡定,动作麻利,先是检查口鼻,确保呼吸道畅通,然后屈膝蹲下,将人置于大腿上,头倒悬,轻按顾恒背部,迫使呼吸道和胃里的水倒出。
直到船靠岸,顾恒清醒过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围着,关怀问切,顾野被推开。
只有许惊栖紧张少年是否有事,可旁边却有人冷笑,“咱们这小堂弟也是够狠的,一言不合,就把人往水里撞,还是自己嫡亲的堂哥。”
许惊栖下意识出声辩护,“他不是有意的。”
“是不是有意的,我们有眼睛,看得到,还轮不到你一个外姓人说话。”
“你……”许惊栖咬了咬唇,忍下,却见顾野朝那人恶狠狠瞪去,忙伸手拉住他,低声安抚,“算了。”
她本来就是外姓人,又不是顾家的子女,也没有沾亲带故。若论家事,她的确没资格说话。
车子很快开来,一众人又纷纷离去。
落水的是家族最为看重的天之骄子顾恒,这事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
那边,顾恒被送到房间,家庭医生忙去给他做检查。
而这边,顾家一众长辈气极,尤其是大伯顾宗祎,他没本事让老爷子将家业交到他手上,全部的希望就指着儿子顾恒。
若是儿子出了点什么事,顾宗祎只怕也要气得吐血。
更别说,老爷子也尤其看重这个出类拔萃的嫡孙。
好几个人朝长辈们告状,纷纷指认,说看见顾崇北故意将顾恒撞入水塘里。
顾家正厅仪事,许惊栖一个外人,即便是焦急,却也只能和一众小辈等在外面。
只听得里面责争执骂声不断,桌子拍得震天响。
最后,顾宗岱为平息众长辈的怒气,严厉责骂了顾野不说,为了以儆效尤,罚他去花厅外跪着,没够八个小时不许起来。
苏木坐着楠木太师椅上,一双手冰凉,生怕儿子这会儿犯倔,公然反抗他父亲,若是再犯一条忤逆长辈之过,只怕往后再难受老爷子待见。
倒也不指望他能成为继承人,就怕是往后在顾氏宗系里都要受排挤。
不过,苏木担心的事并未发生,顾野虽骨头硬,脾气倔,但敢于担责任,错了便是错了,他认罚。
花厅外,铺着青石底板,墙边植着几栽芭蕉,葱翠碧绿。
少年肩背笔直,跪在芭蕉旁,烈日灼灼,额头汗滴密布,顺着鬓角鼻梁滑落。
苏木看得心疼,从方才听闻这事,一颗心就被紧攥着,这会儿只觉心力交瘁,神情疲惫。许惊栖忙搀扶她进去,“干妈,你先进去休息下吧,这酷暑天,身体要紧,别太担心了,我在这儿守着。”
等安顿好苏木,再出来时,碰到顾恒,医生检查完,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
顾恒看见她,上前几步问,“惊栖,你没事吧?崇北呢?”
许惊栖摇了摇头,再指向花厅外,顾恒随之看去,不由得皱眉。
顾氏这种传承数代,宗族庞大的老牌望族,在这些所谓的规矩辈分间素来守旧又严明,这种动不动罚跪,不单单是身体上的惩罚,更是人格心理上的打压。
顾恒转头朝花厅走,“我去跟爷爷叔伯们求情。”
听闻此言,许惊栖眼前一亮,忙跟上去,如果顾恒求情,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后,事情并未如她所料,即便顾恒亲自说明,是自己不小心落水,和顾野无关,但旁边却有人反驳他。
“恒哥,你就别袒护那小子了,我们都看见了,分明就是他故意撞的你。”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许惊栖也连忙上前道,“顾爷爷,真的是一场误会,当时是我想摘荷花,船一摇,就没坐稳,险些落水,顾恒堂哥想扶我的时候,正好崇北弟弟也伸手过来,这才不小心撞到堂哥。”
顾恒点头,“对,确实是我先站起身,当时船身本就有些摇晃,崇北也是不小心才撞到我。”
两位当事人一再申明,顾老爷子才稍稍抬了下眼皮,所有若思。
即便老爷子相信了顾野的无心之失,但顾宗祎却还是怒气难消,声称,不管有意还是无心,顾野将顾恒撞入水塘是事实,必须要给个交代。
顾宗岱看了看父亲的脸色,随即也道,说罚跪也只是让顾野长个教训。
先跪够八个小时再说,免得日后再鲁莽行事。
他怎会不懂自己父亲的心思,虽然起先老爷子没出言责怪,但心里也偏向顾恒的。
那顾宗岱自然要对顾野狠下心来。
老爷子胡须动了动,缓缓一声,“赏罚分明是好事,也该打磨打磨那小子的性子。”
罚跪还是继续,没人再敢求情。
许惊栖从花厅出来时,外边儿就已经变了天,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了下来,不过多时,风也呼啸。
夏季的天,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转眼雷鸣阵阵,大雨倾盆。
淅淅沥沥冲刷在青石地板上,少年原本的湿衣服被烈日烤干,这会儿又淋得浇透。
许惊栖不忍,转身去屋里取了把长柄的乌骨油纸伞,迎着风雨走出檐下。
顾野已经在烈日下跪了三四个小时,酷热难当,好不容易云层遮挡烈阳,阴了一阵,才觉着凉快不少,结果暴雨转瞬就下,身上的汗还未干,就被暴雨浇透,一热一冷的,跪久了人就有些昏沉。
察觉到身边有动静,顾野转头,入眼的是旗袍一摆,许惊栖举着伞站在少年身旁,替他挡住风雨。
暴雨下,即使撑着伞,也难以挡下所有雨水。
旗袍半湿,包裹着玲珑曲段,身形纤细而单薄。
他抬眼,对上那双纯粹澄净的眸子,原本麻木冰凉的心脏,似乎在缓缓复苏,然后开始强烈的跳动,一下一下,重重击在心房。
她是天生就会勾引魔鬼的天使。
“谁让你来的?”
顾野搁腿上的手,握拳的手渐渐攥紧,也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因为太过用力,手被青筋凸显,关节泛白。
他可以罚跪,可以曝晒,也可以淋雨。
但许惊栖不可以。
少年冷着脸,赶她走,“回去!我不需要。”
许惊栖充耳不闻。
她站着,伞遮不住斜飘的风雨,于是小心翼翼捏着旗袍,在他身旁蹲下。
将伞倾斜过去,“你少逞能了。”
在她将伞朝少年倾斜那一刻,顾野伸手,握住她握伞柄的手。
敌不过他的力道,伞几乎完全倾斜向许惊栖。
女孩有些无奈,只得再朝他靠近些,软下声来,“这伞很大,我淋不到。”
少年沉默不语,却固执的将伞朝她倾斜。
她不肯走,没有独留他一人,说实话,少年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自控的喜悦。
他极力掩饰,才不至于被人看出。
顾野握着她的手,迟迟没松开,趁着举伞之际,才敢这样抓住她的手,抚慰心底逐渐蔓延滋长的欲望。
雷鸣闪电,青瓦屋檐下,大雨像断线的珠子,不断地往下落,将窗外一簇蔷薇打淋得破败。
顾恒望向窗牖外,目光穿过雨幕,落在油纸伞下。
或许旁人看不出,但唯独他明白,顾野与他曾暗波汹涌的交锋。
其实,顾恒是有些不屑的,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相争?许惊栖是个聪明的姑娘,怎么会选择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作为依靠?
所以顾野,根本还称不上是他的对手。
又或许,那小子所表现出的,只是对年长的漂亮姐姐,一种常见的痴迷,待长大几岁,便会幡然醒悟,毕竟以顾氏的身家,那小子将来,身边的莺莺燕燕必不会少。
许惊栖看似温雅随和,实则有傲骨,必不会接受那样的人。
这圈子里,能像顾恒这般洁身自爱的,委实是凤毛麟角。
苏木浅睡一阵,外边的雷鸣暴雨惊醒,忙坐起身,儿子不会还跪着吧?
起身出去,却在花厅外瞧见许惊栖也一并撑着伞陪在雨里淋着,苏木当下心急如焚,转头就去找顾宗岱。
在外,苏木从来都是给足了顾宗岱面子,绝不反对他一句话,何况今日是在顾家祖宅。可眼看着两个孩子一并在雨里淋着,苏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最终,苏木和顾容与都几度求情,就连顾恒顾悦一等都开口劝说,但顾宗岱还是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老爷子拄着拐杖出来。
“行了,罚也罚了,料那孩子也该长回记性,往后不再这般莽撞。小惩大戒就好,别淋坏了身子。”
老爷子亲自开口,即便顾宗祎一脸不满,但这事儿就此揭过。
经此一事,顾宗岱哪还有脸在祖宅多留,既然寿诞已过,连晚饭都没吃,就让司机开车,回了福山区的熙园。
当晚,顾野发起了高烧。
烈日下曝晒几小时,又在暴雨里淋了许久,再强健的身子,也扛不住这般折腾。
私人医生来看过后,开了退烧药,现在一般不建议直接打针,采用物理退烧更好。
苏木亲自照顾,冷毛巾敷额头,每隔十五分钟就用酒精擦拭手臂、手心、脚心等,直到后半夜,终于降下来一些,还持续有点低烧,人也还在昏睡。
顾宗岱心疼妻子熬了半宿,让她去睡,说让保姆看着就好,实在不行,打电话叫私人医院的护士来一趟。
苏木拧眉,“这深更半夜的,人家护士就不需要休息啊?再说了,外人我不放心。”
顾宗岱说不过她,只好妥协,“你看你这眼睛,红血丝都熬出来了,我来守着,我亲自守着总行了吧。”
苏木推他出去,“行了,你快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公司呢。”
让他守着,那她更不放心了。
许惊栖敲门进来,“干妈,你就听顾叔叔的,快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你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这一熬夜,明天又得犯头疼。”
“就是,这下栖栖来守着,你总能放心了吧。”顾宗岱将苏木朝门外拉,“走走走,回去睡觉。”
不就发个烧吗,也已经吃了退烧药药,又不是几岁孩子,这么大的人了,也值得她这么大惊小怪。
也就是怕苏木生气,没敢直说。
顾宗岱的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认为男孩子就该多吃苦,不能像养女儿哪样娇气。
最终,苏木被顾宗岱劝回去休息,留下许惊栖接替苏木先前的工作,定时给他换额头的毛巾,定时用酒精擦拭降温。
顾野是在祖宅就已经换过干净的衣服,回到家后,又冲过热水澡,然后说有点困,晚饭也没吃,就回房间睡了。后来,还是苏木来给他送晚饭,才发现孩子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
许惊栖在床边坐下,伸手在他脸颊旁试了试温度,依旧滚烫,可温度计量出来是°,低烧。
于是从一旁的托盘里用镊子夹了酒精棉,细心的给他擦拭颈部耳后,以及手臂手心等地方,继续物理降温。
别墅里的灯,却彻夜未熄。
盛夏的夜,繁星满缀,天极渐渐浮现一抹鱼肚白,黎明降至。
顾野从昏沉中醒来,眼前的景象从模糊到清晰,昏睡时依稀还听到苏木和顾宗岱起争执,以及那道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声音。
他转动了下脖子,额头的毛巾就顺势落至一旁。
刚一偏头,便瞧见趴在床边的睡着的,毛茸茸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