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城的七月,依旧烈日炎炎,铄石流金。
高大的老槐树罩下一片阴凉,屋瓦上睡着一只黑猫,院子里,穿汗衫的老头摇着蒲扇,正躺在椅子上纳凉。
围墙外,有挑扁担的小贩,走街串巷的叫唤,“豆花,冰凉解渴的豆花儿——”
声音洪亮,抑扬顿挫,一声声绕过青瓦古树,拖得细长,再渐渐远去。
静了没一会儿,院墙外的街头,又依稀响起一阵吵闹声,不知洪兴街的巷子里又闹出什么事,老头不管闲,扇了扇蒲扇,转个身继续打瞌睡。
龙鸣镇上,洪兴街最是热闹繁华,也最混乱。
三道身影飞快跑来,在一处居民楼的小院外,扯着嗓子喊,“顾哥——”
隔着一堵斑驳的青砖墙,小院内,密密匝匝的槐树枝,坠着簇簇槐花,白玉般掩映在一片葱郁翠色间。
老槐树下摆着张藤编躺椅,躺着个人,脸上盖了本卷页的高中语文书。
男生穿着件宽松的黑T恤,黑色工装裤,半旧的白板鞋。腿很长,躺椅搁不下,便直接翘在树干上。
睡梦中被吵醒,顾野有些烦躁的坐起身,脸上的书‘啪’一声落地。
露出一张极俊的脸来。
不过十七八的模样,浓眉下一双漆黑的眼,眼皮很薄,极窄的一道褶,皱眉时,显得有些凶。
他转头,露出清晰的下颌线,脖颈修长,喉结分明。
看着刚爬上青砖墙,露出大半个脑袋的人,语气极度的不耐烦,“叫你爹干啥?”
罗一维攀着墙沿,大拇指往后一指,愤然,“姚飞那伙人,在洪兴街收保护费。”
院子的铁门哗地拉开,黑发少年略带困倦的靠着门框,看了看门外一高一矮的俩人,再看看墙头坐着的胖子,依旧皱眉,“然后呢?”
罗一维灵活从墙头跳下来,肥肉随动作轻轻一抖,他朝门口的小矮个一指,“收到江蓠头上了。”
“谁不知道江蓠是咱们的小弟?姚飞这是在下战书,挑衅咱们。”
罗一维口中的‘小弟’,梳着双马尾,怯生生的站在戴眼镜的男生身旁,捏着衣角的手,微微在发抖。
反正顾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小弟’,但,有人敢在洪兴街收保护费?
当他是死的吗?
眉宇间隐有戾气,“走,看看去。”
一辆红色的阿斯顿马丁停在小卖部门口,蚌壳式发动机盖,优雅内敛。就算小镇上的人,不认识豪车品牌,单看这敞篷,也知道这是一辆跑车。
街坊们路过时纷纷侧目,也就在电视上见过这百来万的跑车。
许惊栖买了瓶矿泉水拎在指间,将推到头顶的墨镜拨下,才肯走到热辣的太阳底下。
抬手时,LV的中古手环从细腕滑下一段,边缘金耀着阳光,微微晃眼。
回到跑车旁时,却发现车边围着三五个年轻人,正对着车子指指点点,一人甚至靠在她车门上。
花花绿绿的衬衫,松垮的掉裆牛仔裤,有点刻意模仿古惑仔电影里的打扮,却又画虎不成反类犬。
许惊栖微微皱眉,墨镜后,眸中神色淡淡,红唇轻启,“不好意思,让一下。”
女孩子不过刚二十出头,个子高挑,骨肉匀称,穿着薄荷色的Miumiu短袖上衣和格子短裙,脚上一双Chanel运动鞋。
在阳光下,一双细腿修长笔直,白得发光。
宽大的墨镜遮去小半张脸,可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声音听着甜软,但语气清冷,带着疏离感。
几个混混回头就看愣了:好漂亮的妞。
许惊栖见几人发愣,只得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麻烦让一下。”
让一下?
为首的男生率先回过神:哟,车主来了?
噙着抹不怀好意的笑,一双眼在人身上乱瞟,这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那种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人间富贵花。
非要用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就是网络上正流行的:白富美。
他抹了把头发,开口搭讪,“美女,来镇上旅游的啊?需不需要导游啊,哥几个正好有空……”
龙鸣镇是个古镇,因为景色好,时不时有省城的人过来游玩,大概是高楼大厦看腻了,想找些山山水水来瞧。
当地政府也就将龙鸣镇做了规划,开展农家乐和果园,带动旅游经济。
那人不安分的眼神,让许惊栖感到非常不适,秀眉紧蹙,语气更冷了些,“麻烦让开。”
其实她穿得并不暴露,但衣服剪裁修身,细腰曲线勾人,加上那身雪白的肌肤,细嫩得吹弹可破。
真正的美人,往往都是撩人而不自知。
正值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谁不多看几眼。
眼前这姑娘,确实好看得让人小心脏突突狂跳。
“别啊,哥几个免费导游,不收钱,你想去哪儿玩?哥带你去啊。”
眼前这个自称哥的人,瞧着也就十七八岁,偏要学大人,装出一副老练的样来,班门弄斧。
许惊栖脸色不太好,“我再说一遍,让开,不然我报警了。”
“报警?”几人一听,却滑稽的大笑起来,镇上那派出所,加上所长老头,总共才七八个人,能顶什么事儿?
“吓唬谁呢?”那混混语气满不在乎,甚至往后一倚,靠在跑车上,“你报一个我看看?”
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或许在那些大都市里,他们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可眼下在这小镇上,那可是街上一霸,谁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许惊栖没来过这种小地方,并不知道镇上警力如何,但听这语气,显然是不能将他们怎样,她心中隐隐后悔。
早知道就不一个人出来了。
许惊栖是跟着干妈一家,从深海市来到蜀城龙鸣镇的,一路上流星赶月般,飞机刚抵达蜀城,就又立马开车赶往龙鸣镇。
来这儿,是为了接一个人,豪门顾氏早年走丢的小儿子。
寻寻觅觅十多年,最近才阴差阳错寻到线索,人就在龙鸣镇。
干妈苏木和董事长顾宗岱,先和事先联系好的镇长,及镇上书记领导们见面详谈,许惊栖无聊,又有些好奇,便独自一人开车出了镇政府大院,打算在古镇上逛逛。
没想到遇上这种无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明明心里气得不行,却连句骂人的脏话都说不出口。
美人即便是生气,那也是赏心悦目的,那混混头子正要出言调戏,忽然,身后有人喊他。
“姚飞,敢在洪兴街闹事,活腻了?”
声音介于变声期刚过的少年人与成年男性之间,清越低沉,很是好听。
许惊栖忍不住回眸,眼底撞进一个高大身影,正往这边走来。
身后还跟着三人,来势汹汹。
十七八的少年,并不清瘦,手臂肌肉紧实,短到扎手的黑发,五官硬朗,眼神有些凶神恶煞。
他腿长,步子跨得大,倒映在墨镜上的身影,越来越近。许惊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让开两步,可那面色不善的男生,转眼就已经到了跟前。
她还没来得及退让。
手腕忽然被一股力道一拽,人就被拽到少年身后,鼻梁上那副Dior墨镜险些甩落。
顾野站在姚飞跟前将人扯开,抬脚毫不留情的一踹,迅速得让人避之不及。
姚飞嚎叫一声,当时就疼得直捂肚子,跌坐在地。
“敢在洪兴街收保护费?”少年居高临下,低眼看去,冷嗤一声,“当老子死了吗?”
语气中的凛冽,令人胆颤。
姚飞身边的几人想围上去帮忙,被罗胖子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搡开。
“干嘛?想打架是不是?”
打架?这有人打得过顾野吗?
几人面面相觑,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动手,只得将姚飞从地上搀扶起。
哪怕他们背地里再怎么骂顾野,什么小野种,发疯的野狗……但明面上,却都不敢吭声。
谁让他们的骨头,没有顾野的拳头硬呢。
正面刚不过,那就赶紧跑吧,可刚踏出一步,又被一脚踹了回去。
“拿了江蓠多少钱?”
姚飞咬着牙,不肯回答。进了他兜里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孙斯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身边的小姑娘,“小梨子,他们抢了你多少钱?”
小姑娘怯怯的跟在眼镜少年身边,小声道,“二十块。”
二十块钱,或许在有些人眼里不值一提,可对小镇上还在读书的学生来说,尤其是家境不好的江蓠,可以说是笔‘巨款’了。
她过年都才领三十块钱红包。
姚飞不肯把钱还回去,还是罗一维上前,压着人硬从他兜里翻出来的。
等几人讪讪离去,许惊栖才松了口气。
后知后觉的感到手腕生疼,方才那寸头少年扯着她手腕一拽,把许惊栖吓得不轻。
可离得近了,只觉那蓬勃的少年气息迎面而来,还有股淡淡的青草香,萦绕在鼻息间。他很高,肩膀又宽,几乎完全挡住她视线。
那一脚,被踹翻在地的人,当时就脸色发白,力度之重可想而知。
许惊栖从未近距离看人打架,惊愣得瞪大双眸,甚至不敢开口打扰,直到几个混混灰溜溜走了,她才动了动手腕,想挣脱钳制。
“你快放手。”
女孩声音轻软,隐隐带着股委屈,听在耳中,好似心尖突然被乖顺的小猫轻轻挠了一下。
顾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拽着人手腕。
松手转身,目光扫过女孩子的手腕,嫩生生一截藕段似的,他没觉得自己用力,可那腕子上已然留了圈红印。
娇气。
少年收回目光,有些不屑。
方才把人拽开,单纯是为了避免殃及池鱼。
许惊栖忙退开几步,跟避瘟神一般,显然心里觉得这寸头男生,也有点像不良少年。凶神恶煞的,反正不像什么好人。
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帮她解了围。她这人一向懂礼貌,轻揉了下手腕,客气开口,“谢谢。”
顾野没应,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收拾姚飞那伙人,并不是为了帮她。
谁敢在他的地盘闹事,那就等同于找死。
顾野不爱搭理人,倒是罗一维嬉皮笑脸的凑过来,满脸好奇的打量着……许惊栖身旁的红色跑车。
好家伙,真想上手摸一摸……
可不等他厚着脸皮,跟这位漂亮姐姐提出请求,就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奋力朝这边跑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好了,顾野哥,你、你家出事了——”
少年闻声皱眉,他家?
他那养父天天厮混在酒吧,家里连个鬼影都没有,能出什么事?
“来了、来了好多人啊,我听他们说,是、是你亲爸来找你了……”
闻言,几人皆是一愣。
顾野是顾文成十二年前捡回来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少年愣了瞬,随即拔腿就朝家里跑去。
骄阳下,风灌满了衣服里。
其余几人对望一眼,也立马跟着朝那方向跑,转眼就成了小小的背影。
许惊栖尚在原地,满脸惊讶,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该不会,这凶巴巴的男生,就是顾家走丢的那位‘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