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城中的变故就如这场连绵的雪一般悄无声息,不过短短一夜,尚未正式登基的越氏少主重伤病危陷入昏迷,雍州旧部之间发生内乱。玄离二部统领赵阎、康昀二人斥烈焰军统领岑舞挟持越氏少主,故以迅雷之速调五万人马迅速把控了皇城和宫门的所有入口,整座皇城任何人不得进出。
同时一封信送入皇宫,要求岑舞交出越氏少主,自愿受死。
午时刚过,厚重高大的城门紧闭,穿着重甲挎着战刀的士兵一层一层把守着街道和每一道城门,街道上除了巡逻士兵外空无一人,萧杀之气笼罩在整座城池上方。
天色越发晦暗,地面的雪已经积了半寸厚。康昀、赵阎二人率剩余八千兵马亲守南城楼,赵阎一身铁甲仰头站在南城门的城头上远远眺望正阳门方向,看着不远处那巍峨庄严的宫殿群。
“当年随王爷进这道门时咱们哥几个被侍卫拦了下来,说是身份不够,不给进。”
赵阎双手扶着城楼围墙,慢悠悠道,“那时我就好奇若是王爷登基,我是不是就能走进这宫门了。”
康昀当然记得这事,也记得后来宣义帝在位时曾赐过宴,他们几个那时也已立了功,都跟着王爷进了那正阳门,尝了御宴。如今十多年过去,御宴的滋味美味他早已不记得,唯一记得的便是那一身龙袍金冕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和抬头看那人时的惶恐与畏惧。
而此刻,他们离那张龙椅如此的近。
“越氏非正统依然能入主龙泉宫,你我又为何不能呢?”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的大羲宫殿,意味深长道,“就是不知道咱们少主会怎么选择。”
“他还能如何选择?”赵阎嗤笑一声,得意道,“眼下他身边无人,岑舞又在怡城一无所知,他必然交不出人来,酉时之前若他不答应咱们的要求,咱们便直接带兵闯进皇宫清君侧!”
那信中不过三个要求,一则封康昀、赵阎二人为镇国大将军和辅国公,二则将烈焰军和豫州军虎符分别交由他们二人掌管,三则以谋逆之罪赐死岑舞。
“岑舞那女人一死,再没了烈焰军,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拿什么跟咱们斗?”赵阎说到这里呸了一口,讥讽道,“越家父子几个都是一个毛病,就知道女人,老子为了女人丢了性命,儿子又为了个女人丢了大羲皇位,真是丢他祖宗的脸!”
康昀却道:“那可不是普通女人,若非那个女人,咱们少主早死了。”
赵阎哼了声懒得说这些,扭头问身旁的亲卫,“什么时间了?”
亲卫道:“快到未时末了。”
赵阎不耐地拧起粗眉,大步向城楼下走去。康昀连忙带人跟上,“老赵!你干嘛去!”
赵阎站在城门下,背对着他打量着眼前这八千名骁勇善战、装备精锐的玄离部众,不耐烦道,“要不咱们直接打进去得了?”
一旁的康昀瞪了他一眼,“你疯了不成?雍州旧部哪个当年没受过王爷的恩惠,你这么一打进去岂不是自打脸?前面咱们都白做了!”
赵阎也只是发个牢骚,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越闻天重病消息传出时才趁机动手。
他啧了声,扭了扭脖子转过身去,这时陡然有疾风起,利刃破空之声响起,一支银矢羽箭从城楼而下擦着他后脑勺掠过,没入地面只剩半截箭羽。
赵阎浑身僵在原地,冷汗从额头滑落,好一会儿才从死亡的一刹那中反应过来。他僵硬地仰起头,看到了城楼上的一道玄色身影,手持弓箭,冷银色的箭矢对准了他的眉心。
他后背一寒,猛地往后躲去,银色羽箭落擦着他的裆部没入地下一寸。
“来人——”
他话未说完,就见紧闭的城门缓缓被推开,露出一抹雪色身影。
那身影端坐在高大的骏马上,通身雪色冬衣白狐披风,脸也被完全遮在镶着雪白狐裘的兜帽下,只露出一只瘦削苍白的尖下巴,薄唇点绛,如雪落红梅。
而随着城门慢慢向两边拉开,白色身影背后凛然整齐的银色军队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雪一样的甲胄,雪一样的兵器,全部散发着冰冷的寒光,冲天的煞气笼罩着高大的城门。
赵阎瞳孔骤缩,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但下一刻,随着“噗通”一声,城楼上玄离二部士兵的尸体被从城门两侧扔下来,发出一声声声闷响,城楼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弓箭手们齐刷刷朝向他们。
赵阎顿时醒过神来,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忙道:“退!”
那头康昀反应更快,带着苍离部迅速就打算后退,却在转身之际猛地停住了脚步,一张麦色面孔煞白。
身后赵阎急切不已,“怎么——”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一袭玄色劲装的韩征威负手挡住了去路,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大群手持弓箭的京兆府兵,弓已上弦,齐齐对准了他们。
进退两难,他们被包围了。
康昀脸色难看:“老……老赵,怎……怎么办?”
若是以往在战场上,以赵阎的性子直接甩出一句拼了,但眼下他身后玄离二部只剩八千人,其余人都被他用来把守皇宫和城门了,若是硬拼也不一定能逃到宫门口。
五万兵马用来控制整个皇城终究还是勉强了,然而此刻意识到这点已经晚了。
赵阎脸色灰败,缓缓仰头闭上眼,手中长刀滑落在地,身后玄离部众见状也无声放下了兵器。康昀茫然而绝望地看着城门外那道雪色身影和其身后的银甲军,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援军。
这八千部众很快投降,赵阎、康昀被擒,被押走前赵阎始终不甘心,瞪着那城门的雪色身影,“老子要死也得死个明白!你是哪路人马?谁给你们告的密!”
他心中怀疑的人有两个,一个文三,一个陈遇,这二人一个给他们出谋划策,谋划全局,一个临了当了缩头乌龟,美其名曰为他们接应,多半是反水了!
马上的人并未理会他,掉转马头准备带兵离开,恰在这时寒风乍起,吹落了马上人的兜帽,露出了一张苍白秀美的女子脸庞。一头被寒风吹动的墨发衬得那张脸白如玉雪,微垂的凤眸从容漠然地俯视着众人,清贵冷冽得如同这场从天降落的雪。
赵阎、康昀等人皆是一震,他们心中对这马上女子猜测最多的便是岑舞,谁知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秦观月被迎面扑来的风雪吹得微凝眉,掉转马头的动作也便停下来,微微抬头看向城内众人,一眼对上了韩征威直直投来的视线。
她淡淡掠去目光,看向赵阎、康昀二人,平静开口:“我姓秦,名观月。”
赵阎脸色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发出声音来:“秦……秦观月?!”
在这个名字被喊出口之时,康昀脑子里一瞬间冒出越氏满门被灭、九江云氏满门被灭、成王宁婴满门被灭、血洗京城半数官员等等事迹,眼中慢慢浮现出几分惊恐来。
他脑子飞快转动,高声喊道:“韩征威!少主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前朝逆贼!”
韩征威压根没理他的栽赃,扫了他一眼没说话,正要抬手吩咐将这二人押下去,身后突然响起另一道慢悠悠、斯斯文文的声线,“赵将军此言只怕也是所有雍州部将想问的,韩都尉怎的不问话?”
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只有风雪呼啸之声萦绕在城楼顶。
韩征威扭头看过去,只见文昴歌裹着玄青色的厚披风缓缓走来,停在了他跟前,温雅和善的面容尤带笑意,一派书生气。
韩征威眸子一下冷了下去,文昴歌却扬了扬眉,好奇道:“韩都尉怎的这样看我?”
韩征威冷冷望着他,“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不要做过分的事。”
“过分的事?”文昴歪了歪头,茫然道,“韩都尉是指大开帝都城门,将前朝逆臣引进城吗?”
“文三。”韩征威眼中露出杀意,“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既然如此为何不动手?”文昴歌忽然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已经知道当年侯府一事的幕后主使是我了么?”
韩征威的瞳孔陡然一缩,眼中生出数道红血丝,拳头紧握至发白。
“我为少主入主琅琊城立下汗马功劳,少主动不得我,你也动不得。”
文昴歌抛下这句话后走到城门前抬头看向马上的秦观月,“宁氏已亡,越氏当立,秦观月,尔为前朝逆臣,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率兵前来闯城门,是要向越氏宣战吗?”
短短几句话并不如何高声,却让韩征威神色微变,他意识到文三这是要借秦观月前朝帝师的身份来扭转康赵二人谋逆之名,甚至还会将勾结前朝逆臣之名安在他头上。
他正拧眉思索如何应对时,就听寂静的城门前响起踩踏积雪的轻微响声。
只见原本身在城门外的秦观月轻勒缰绳,策马踱步向城门走去。众人亲眼看着她独自一人驱马踱进琅琊城门,却没有停下,反而步步向前逼近了站在城门下的文昴歌。
文昴歌眉心微蹙,并不信她会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做什么,于是站在那里并未动。
然而下一刻文三便慌了,那马步并未停,还在向前,高大雄骏的马儿毫不犹豫地朝他抬起了蹄子。他脸色一变,仓促后退,脚下积雪湿滑,不免身形一个踉跄,玄清披风染上了脏污泥雪,略显狼狈。
他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秦观月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副狼狈模样,凉凉开口:“我进来了,你又待如何?”
文昴歌心中羞愤与怒意冲上头颅,目光阴冷地盯着她,“秦观月,你真的不怕和越氏为敌?”
秦观月压根没接他这句话,只是迎上他的视线,淡淡开口,“文三,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就好好等待我再来的那天,届时便是你命丧之时。”
说完这句话她便掉转马策马冲出城门,城外数千银色铁骑无声跟上,很快便消失在了飘渺风雪中。
身后文昴歌眼中阴冷与怨恨浓稠如墨,藏在宽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
城门外风雪暂停,岑舞带着两千苍部匆匆赶来,马蹄堪堪停在城门前——城内不得奔马,违者斩立决。
岑舞先看到了城门内那一串马蹄印,又抬眸看向城门内的众人,最后目光掠过文三直接落在了康赵二人身上,厉声道:“将康昀赵阎押入天牢,玄离二部全部收押,再将陈遇给我绑来,我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