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狂徒孑然一身,张三丰端坐紫霄宫,宁不凡也从未听说有什么道侣。
天绝老和尚不需说他,一个朽木而已。
整个天榜十二人中,可能也就白玉京称得上夫妻和美。
其余一个个的,包括宋缺,恐怕都称得上孤单了。
也不知是什么诅咒,冥冥中,让这些高手们,只能一辈子孤单。
不过杨恪觉得是他们练武之时,无暇分心,虽有爱之人,却无时间相伴,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蓝关古道——
又是一声钟鸣,手托铜钟的那老和尚,显露出面容来了。
他倒是不老,雪花淡去后,还显得格外高挺俊秀。
可以看出,他直起身后,身材修长,僧袍飘飞时,显得格外潇洒,鼻子平直,显得很有个性。
上唇的弧形曲线和微作上翘的下唇,更拱托出某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嵌在他瘦长的脸上既是非常好看,又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儿。
下领宽厚,秀亮的脸有种超乎世俗的湛然神光,神态既不文弱,更不是高高在上的盛气凌人,而是教人看得舒服自然。
最使人一见难忘是他那对深邃难测的眼睛,能令任何人生出既莫测其深浅,又不敢小觑的心。
一袭黄色内袍,棕式外套的僧服,份外显出他鹤立鸡群般的超然姿态。
玄慈也不老,同样也是容貌俊秀,僧袍比之了空,却是显得格外简单了些,或者说,穷了些。
但此时挺身而立,高大挺拔的身躯,嘴角淡淡的一丝笑意,却如佛祖拈花,迦叶一笑。
俱是宝相庄严的两个和尚,中间气机流转,看着倒是一派祥和气息。
师妃暄这时,却一退再退,脸上泛起惊讶之色。
玄慈和尚之名,天下皆知,毕竟那地榜第一的位置,他也坐了许久了。
都说他十年之内就能晋升大宗师,天榜有望。
天下的大宗师,自然不是只有天榜那十二人,不说魔门邪派的那些大宗师,就是正道,单单少林武当,就不止一位。
和北少林一样,南少林也开辟处处禅院,其中最大的一支,自然是神都洛阳的‘净念禅院’了。
那座寺院,常常受帝王赐封,禅院的主持比之南少林的达摩院、戒律院等首座在寺中位置更高。
仅次于方丈和监寺,为南少林第三人。
当今‘净念禅院’的主持,就是现在这位持钟的老和尚了。
了空大师,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但在佛门,却非是如此。
自持戒始,了空修持‘闭口禅’至今,只是这份毅力,已然是天下罕见了。
武功如何,没人知道,修持‘闭口禅’,本身就擅长藏蕴气机,数十年修持,更是深藏不露。
不过佛门中人,俱都猜测,他早已晋升至大宗师之境了。
或许也没晋入,不过当他开口那一刻,无疑是天下大宗师中人了。
武道修持,有种种劫难。
毅力足够,却避不过劫难的人更多,尤其是这门‘闭口禅’。
少林因种种戒律,诞生出来的两门绝世神功,一门是‘童子功’,另一门就是‘闭口禅’了。
和‘少林童子功’不一样,‘闭口禅’并无很深奥的秘密,也无特殊心法,不过是‘止语’罢了。
说是“闭口禅”不过是给“止语”加上了一个好听点的说法而已,沾上一个“禅”字弄得高大上一点,其实各宗各派都有类似的方式,当然,也只是是一种方式,而不是武功,更称不上武道。
所谓止语,就是不说话,不和任何人,动物,石头说话,就是要你闭嘴,这个不需要去任何地方修持,自己都可以修持。
或许有人认为这个有什么难的,毕竟很多人,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一天都不说话的,不过在团体生活的时候就稍微有点难度了,但也还算容易的,很多人都能做到。
但是,真正的止语,非常非常难,因为即便你不开口,你也会和自己说话,你的思想就是自己在脑子里说话!
自己心里还能吵架呢,正是所谓的“天人交战”,人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说话。
如果本身思绪停不下来,不能止于一念,止语只能帮助你减少一些外缘而已。
所以说‘止语’,并没有特定的修法和方法,没什么神秘的,就是不张嘴说话而已,如果还禁止和他人有任何眼神,文字上的交流,那既是佛,也是魔了。
回到少林的闭口禅,首先,这禅是一种戒,从规矩身心到从心所欲,戒是一个必要的过程。
其次,当口舌停止了喧嚣,意识能更多地关注自己内心的活动,关注到自己内心中的各种情绪,动机,思维活动这些语言前的活动。
这对于进一步的对心念的观察和修行是有益的。当然过程中如果心逐渐安定下来,也会习惯无声的生活,但这其实并不是目的,世尊也不是杜口不言的。止语也是有时效性的。
若是真能悟得一个‘守’字,那也代表这门禅功大成,修持还是不修持,也就无所谓了。
若是能参得一个‘静’字,那就是毫无疑问的禅功大成。
若是能参得一个‘空’字,至此天人化生,当为在世罗汉。
了空自然没能参得一个‘空’字,甚至‘静’字恐怕都没参得。
多半还只是在一个‘守’字上打转。
但数十年的修持,一朝废功,那威力也定然非同小可,虽然是伤敌一万,自损九千九。
在师妃暄眼中,了空是能胜过玄慈的。
可此时,却非是如此。
只听一声钟鸣,了空仍旧立于当地,而玄慈的身影,却已然渺渺散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
片息后,只余淡淡禅吟,师妃暄怔立片刻,上前几步,待得接近时,只听着了空口中,这时正淡淡的念着《金刚经》。
‘闭口禅’破了。
这还不可怕,‘闭口禅’了空修持至今,终究是要破功的。
他以大毅力,大气运,将这门禅功修持至今,仍无所悟,了空早就该放下了。
或许,他未曾所悟,就是因为未曾放下。
谁也不知道答案了。
师妃暄听着了空声音转淡,片刻后,声息皆无。
再看时,只见一和尚,跌坐在雪中,双手合十,宝相庄严。
却已然圆寂了。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这时,师妃暄方才明白,最后的那一记钟鸣,却非是了空所敲响的,而是那玄慈,拈花指下,淡笑杀人。
为何会如此呢?
师妃暄不明白,匆匆在旁的山壁上,开辟了一山洞,色空剑下,也只是盏茶时间,将了空遗体放入,封住洞口,师妃暄纵身掠走。
她知道,事情大发了。
南少林净念禅院的主持,被北少林方丈杀了。
别说这些和尚没有‘四大皆空’,就是‘空’了,这会也该怒了。
——
“去全真——”
快马到了蓝田县,杨恪未曾进城,前方道路崎岖,或许回转原路,是一个好选择。
只是剑客,怎能不迎难而上,将两匹马儿,交给了可人,让她带着苗若兰,先去终南山。
而杨恪则朝着心目中,感觉最危险之处,迈步而去。
他要求得一个答案。
一叶轻舟,横在浪涛汹涌的灞河岸五丈许处,随着浪涛摇摆起伏,却也没被水流冲带往下游去。
船头上坐着一个人,浪头将船只高高扬起,他端坐船头,直入高空,却显得他本比常人高挺的身躯更是伟岸如山。
正是玄慈和尚。
杨恪看得眉头大皱,不过片刻后,他朝前一步,就落在轻舟另一端,向坐在船头的玄慈笑道:“和尚,我们又见面了。”
杨恪隐隐有种感觉,他若是逃跑,可能横死当场。
眼前这和尚,自见他第一面时,就觉得他深不可测,如今,更是觉得他难缠。
玄慈和尚,这时睁眼朝杨恪瞧来。
杨恪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对眼睛。
对方是一对与世无争的眼神,瞧着它们,就像看到与这尘俗全没关系的另一天地去,仿佛能永久地保持在某一神秘莫测的层次里,当中又蕴含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从容飘逸的目光透出寂灭,似乎这就是佛。
和尚仰首望天,柔声道:“看!天地多么绚烂,二日并行,却唯有一月,不知少王该如何看。”
杨恪随他仰观大日,小舟在浩荡的河面随波起伏,但是两人都不会因为这点波澜被扰动心肠,杨恪转头说道:“天行有常。”
玄慈这时微微点头,随即言道:“我有一偈,少王可曾听过: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杨恪浑身一震,皱眉看去,和尚仍旧是那个和尚,可这一偈怎么是他做的?
这一偈来历可不简单:
在杨恪那个世界,禅宗六祖惠能少孤而艰难困苦,于市卖柴为生,及闻一客诵《金刚经》而心有所悟,遂赴禅宗五祖处学法。
一日,五祖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
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
也就是说,谁做的一偈合五祖心意,那就是禅宗六祖了。
相当于这个世界,少林方丈,召弟子面试,谁答得好,那就是下一代方丈了。
众人只等神秀作偈,神秀无论各方面都远超诸人,都默认他是下代之祖了,神秀偷偷在墙上书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之后五祖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
但却亲告神秀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
惠能虽不识字,一闻此偈,便知未见本性。托人亦书一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众皆惊。
之后五祖观后将鞋擦了偈,曰:“亦未见性。”
因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既然清静何必有偈,五祖之境界举手投足赫然而生。
惠能所言,却是说菩提是个觉道,又有什么树呢?
若有树,那菩提就变成物,而有所执着。
菩提本来什么也没有,你说你觉悟了,但觉悟是个什么样子?是青色?黄色?红色?白色?
你且说个样子出来,看看它是否是无形无相的。
你说心如明镜台,其实根本没有个台,若有个台则又有所执着,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怎么还要有个台呢?
本来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一个样子,也没有一个图,或一个形相,所以根本什么也没有。
既然什么都没有,尘埃又从那里生出呢?根本就无所住了。
而后五祖擦偈,却是言说:心本不生不灭,遇境似有境灭还无。
心之所以有挂碍、有尘埃,只是因为,心对世界万事表面的相有所住。
故人会有烦恼,进而产生贪嗔痴,无法明心见性,得到真正的自在。
所谓万物皆为我所用,并非我所属;心无所住,无所挂碍,即是无心无尘。
杨恪这时,怎么看玄慈也不像神秀,不过他也无所谓,微微一笑,言道:
“我听闻一个故事,不知可否说给和尚?”
玄慈睁眼看着杨恪,道:“少王道来便是。”
杨恪这时,言道:“以前天下有三神,南为南帝,北为北君,中央之神名浑沌,待南帝北君极厚,于是南帝北君聚在一起商议报恩之法,想出人皆有七窍,以作视、听、饮食和呼吸,于是为浑沌每天凿一孔,七日后浑沌开七窍而亡。”
玄慈这时叹道:“阿弥陀佛!顺乎自然也是至理。”
杨恪又道:“我还有一故事,不知和尚可愿听得?”
玄慈合十一声:“阿弥陀佛!”
杨恪悠然自若道:“古时有甲乙两君,一道放羊,结果走失了羊。
问甲干吗失羊,甲答是忙于读书;问乙为何失羊,原来去了赌博。
他们做的事截然不同,结果却全无分别,都失掉放牧的羊。”
杨恪迎上玄慈空寂的眼神。
两人互相对视,玄慈原本空寂的目光则变得像刀刃般明透锋利。
“我有一偈,和尚当听: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船身微微轻颤,开始顺流北行。
杨恪一个翻身,遁往河水中去,他别无选择了。
这河是玄慈给他选的,若杨恪不至,那他和可人一个都逃不了,杨恪只能迎难而上。
这是一种默契。
而现在,到了之后,他却可以选择逃了,这也是规则。
入水,是他唯一能逃脱的方法,更是他唯一可争取主动和上风的法门。
玄慈和尚的武功,实在太可怕了。
杨恪说那些故事,可不是平白说的,每一句都在查探玄慈的气机。
但最终,却直落了个‘深不可测’。
杨恪见过高手,他至今见过最厉害的高手,是娘娘身边的那位青青姑娘,第二个当属天师张正常了。
可现在,原本在他心目中,没啥印象的玄慈和尚,杨恪觉得,比之那青青姑娘,也像是丝毫不弱。
怎么可能?
原著只是一个犯了色戒的和尚,怎么会这么厉害?
原本,杨恪是有心战上一番的,可这会,那就只能逃了!
有些敌人,就像是那安隆、尤鸟倦等贼,杨恪是会迎难而上的。
但是这等明知是找死的高手,杨恪自然得退了。
杨恪为怕被拦阻,先是两个故事,接着一偈,直接触动了和尚的心神,给杨恪争取了刹那的机会。
而尽量缩短离舟入水的时间,他站立在船尾,也是早有预谋,贪的是扭身即可坠入水中的方便。
岂知杨恪朝侧一翻,未曾用力,却感觉小舟忽向下一沉,杨恪心叫不妙时,头肩触及船尾木板。
这刹那工夫,这小舟在水中,横移数尺,刚好把杨恪接个正着,由于舟往下沉,杨恪是一个倒栽葱,“砰”一声硬撞在船板上,可谓是狼狈至极点。
这还不止,在舟身被撞的一刻,木板上传来一股沛然莫测的反震力道,直接轰得杨恪眼冒金星,不辨方向,差些晕厥,幸而他如今武功增进,否则只此一着,就足可令杨恪一败涂地。
杨恪猛一咬牙,凌空一踢,正中船身,立时腾空斜弹起,就在此刻,一股莫可抗御的劲气像一阵长风般刮至,杨恪避无避下只好运气硬接,硬挡下这一招。
“蓬!”
他就像给狂风吹起的落叶,身不由己地在空中翻滚不休,抛得往远方掉去。
杨恪虽给撞得浑体酸麻,却不惊反喜,暗忖只要掉进河水去,就算玄慈也追进水来,自己仍有机会脱身。
杨恪的倚仗,就是那未曾失效的水中呼吸。
江湖中,这种奇技也不是只有杨恪一人有,据说那‘盗帅’楚留香,也就此技。
本以为是逃出生天之妙,可刹那时间后,杨恪发觉了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谬误,他虽是从小舟上离去了,但却是给送得往岸上抛跌。
这根本是没有可能的,那刹那间,杨恪决定硬接那一招,就是判断了范围,正好合他心意。
他理该掉往水去,但眼前铁般的真实,使他的如意算盘完全打不响。
可怎么会如此,杨恪心中,猜测无数,却也理不清头绪。
杨恪足踏岸地,刚好背对灞河,劲气从后卷来。
他此时浑身酸痛,哪敢招架,连忙提气慌不择路地朝眼前斜坡腾掠,先避此劫,再图谋后计。
岂知身后袭来的劲气如附骨之蛆,无论他如何腾挪闪跃,将‘鱼龙百变’运转不休,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
可那股气,始终不即不离地威胁着他后背,杨恪一直奔出近十里,穿山越林,这情况仍没丝毫改善,他连回头瞧一眼的空隙都欠奉,那种窝囊无奈的感觉,实不消提。
如让这情况继续下去,最后定是他真元耗至油尽灯枯,倒地就擒的结果。
活活累死的可能,在杨恪心头萦绕。
他绝对不想成为这么惨的江湖奇谈。
杨恪心中脑筋转动,倏地加速,朝一座山崖奔去,玄慈的劲气象一把枷锁般硬附于他身上,只要他护体真气减弱,又或速度放缓,保证可袭得他吐血倒地,绝无幸理。
高手相争,就在一着之差,从仰身下水的一刻开始,他处处失着,落在绝对的下风,以至陷于现下的困局。
杨恪心忖是龙是蛇,就要看这一扑了,双足猛撑,往山崖上横空疾飞。
玄慈的灰影从后如影附形地凌空追来。
杨恪默默念数,待数了三个数后,猛换一口真气,身子向前,但整个人奇迹的往后飞退。
犹如幻术一般。
看着像是朝前飞扑的人,却是在向后退,一个错身,就甩开了正朝前疾追的玄慈和尚。
杨恪凌空再一折,身如游龙,又朝向山侧扑去。
只要再有三丈,他就能入水了。
“少王心思极妙,差点让贫僧失了一着!”
待即将入水前,杨恪猛地落下,看着也就只差一丈的那和尚,心头暗骂。
和尚实在难缠!
杨恪已经将自己心思、武功都用尽了,却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这和尚的轻功也是如此高妙,竟然能在杨恪的‘鱼龙百变’下,仍旧追的如此之紧。
甚至,还能截住杨恪。
手中剑仍旧未出,却是寻不到机会,也感觉不适合出剑,不过此时,杨恪顾不得了。
得出剑了。
无非一死!
终究还是给这个世界,留下了点点痕迹,或许千百年后,世人会因为那些事,记得有个叫做杨恪的大唐王爷吧?
杨恪即要出剑一搏前,忽然,玄慈和尚言道:“贫僧观少王知我心思,可有言遗我?”
他语气平淡,但其言,已经像是定下杀杨恪的心思了,杨恪这时,本不想在念诗了,可最终,还是握着剑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