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江十一回到樗地时,这里流传着一个恶龙携杀神降世济民,斩魔除妖的传说,樗地民众对太阳台上的江十一与陈泌一厢情愿的神化得到了延续。
洪京将军的攻城没有遭遇太大抵抗,信仰破碎并且群龙无首的籍壅军民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宣布投降,这大概是这座古老的坚城被突破的最轻易的一次,洪京将军也因此一战成名。
除了朴实而愚昧的百姓,谁也不会去在乎曾经在籍壅城里发生的事,而真正的事实,要么被官方淡化,要么被民间神化,两边都在拼命悖离事实,所以实际上聊胜于无。
好在,这次戴矮子终于如愿以偿,他真的连升数级,被封大都统。连同江十一与陈泌也跟着沾了光,他们俩都成了小都统,隶属于戴矮子。这并非多大的官,撑死只能算是底层军官,但好歹是个官,也算从此正式开启了仕途。
此外,他们各自获得了自己的盔甲,这不单单是荣耀的证明,更是他们今后的军旅生涯死亡率骤减的证明,前者令戴矮子欣喜若狂,后者令江十一欣喜若狂。可是第一时间穿上盔甲的只有江十一,由于太过特殊的身高,陈泌和戴矮子的盔甲都需要特制。
江十一便也因此率先获得官威,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首先利用职权在自己治下的五百人众里找到一个真正认字的人,只是为了给三座坟正儿八经地上墓碑。
自称真正认字的人名叫霍堂玉,一听这名字江十一便没有多加怀疑,且不说名字的含义,至少能证明他爹识的字比江十一本人还多。很难想象霍堂玉是遭遇了怎样的家道中落才会堕入行伍间混口饭吃,那就是个小白脸,干净而白皙的手指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上半生与底层的脏乱差无缘,即便如今成日跟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扎堆混,他也并未彻底放弃自己的形象,这在行伍间显得格格不入。
那三座坟总共需要写八个字:于、肥、冯、老、黑、公、羊、贤。
霍堂玉一一点头,没有多加一丝多余的思考,只是霍堂玉还插嘴多问了逝者的生年、逝年、籍贯、男女以及墓志铭。这可难倒了江十一,除了男女毋庸置疑,其他的信息江十一不甚了解,他第一次发现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原来如此陌生,倒是其中的一个曾经的仇人可以为其填补上墓志铭。
“大家不过都是为了一条活路,对一切的恩怨我选择理解与包容,只是我仍要做出正确决策。”
江十一念出了公羊贤的人生哲学,公羊贤这个名字或许无法代表真实的他,他讲的一切话语的真实性全都有待商榷,只有这句不痛不痒而富有哲理的话却货真价实。江十一选择与这个死人和解,倒不是因为仇人的死大快人心,而是因为那样的你死我活已经太过无奈,就不必再抱着仇恨徒增烦恼。
墓志铭延续了公羊贤生前的考究,如果他泉下有知的话,或许生死两相隔的这对冤家真能成为朋友。
一旁的孟红女哭成了泪人,冯老黑这样的好人值得女孩为他哭泣,只是好人往往只能在其死后方才令人缅怀,生前他的好会被视作叨絮与懦弱。戴矮子今天格外沉默,他一直看着冯老黑的坟,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沉默已经是最高规格的悲伤。
与伟岸的身躯相比,陈泌的心思细腻得像个姑娘,他特地为冯老黑准备了一块生姜为其送行,想必如果冯老黑没走远的话,一定会因为自己的兴趣得以推广而呵呵笑着。
倒是于肥的坟显得孤寂,他不够冯老黑那么好,也不如公羊贤那么坏,生前他傻里傻气,死后也将默默无闻。众人中与于肥交集最多的当属江十一了,尽管那样的交集多半是属于智商碾压式的调侃与逗趣,江十一走到于肥坟前,说道:
“你教我写你的名字,我学会了,结果你真死在我前面了。你解脱啦,一路走好。”
再没有人去提及那段短暂的背叛,真正的叛徒或许活着,或许已经死了,草芥们并没有像公羊贤说的那样非得再找个人去怀疑,去恨。其实公羊贤并没有说错,只是他忘了人是会成长的,而此次江十一的成长正是拜他所赐,谁能想到他们之间的孽缘最后会以这样的相互馈赠而宣告结束。
九十九名草芥只剩如今的三位幸运儿,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他们仍尚未功成,他们的生命随时要为某个真正功成的幸运儿做铺垫。凉平将军或许很有可能会成为那样的幸运儿,他是戴矮子的直属上司,此次大胜他再次官升一级,为正牙将,可谓根正苗红,前途无量。
只是,凉平的儒雅与气度让人嫉妒不起来,他有着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符的沉稳,甚至已经开始展露出了老成的将军才有的大将之风。在这点上戴矮子相形见绌,或许在武斗与冲锋陷阵上依旧是戴矮子略胜一筹,但是戴矮子身上的那股特有戾气让他与凉平的气度高下立判。
凉平在籍壅城之战休整后开展了第一次军官会议,这也是戴矮子等人第一次有机会参与这样的会议,尽管只是底层军官会议,但对于他们以往二三十年的人生来说,这可谓是首次荣登大雅之堂。
会议总共有二十个人参加,分别是大小都统以及正偏将,能够从行伍间混到这里的人都起码有一两把刷子,戴矮子照例在会议伊始便成了焦点,所有人都对他的身高抱以疑问与蔑视,或许戴矮子应当向江十一去学学怎么去习以为常。
上头的凉平把底下的窃窃私语看在眼里,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观点,人情冷暖从来不属于军官的管理范畴,他目视着前方自顾自地发表讲话。
“此番大胜,我部战损近半,亟需休整。很快就要入冬了,我们将要在籍壅城过冬,来年再战。所以将士们应在此间做好人员休整,日常的练兵不能落下,还有伤兵尽快安顿,如果军医不够的话,可在籍壅城本地征用郎中。武器装备有损坏的,尽快上报。”
一位大都统作揖发言:
“禀告将军,我部伤亡过多,如今只剩五百七十六人,其中还有一百六十六个伤员,恐怕至少有一半过不了冬,开春都剩不下五百人。属下请命,在籍壅城募得新兵以补齐编制。”
“我部也是。”
“俺也一样!”
随之有好几个都统站出来表示复议,凉平答道:
“募兵工作将由洪京将军统一安排,到时候募得的新兵再由上面下派填补空缺,你们把战损名单提交上来。”
“喏!”
又有一位军官站出来发言:
“禀告将军,我认为练兵应当加入一些阵法的实际操练,与我军其他部队进行实战演练。”
“嗯,待商榷。”
与他们那些正儿八经的战场磨出来的军官不同,江十一关注的点对他们来说可谓奇特,身为一腔热血的好男儿,江十一却提出了一个近乎柴米油盐的问题。他弱弱地站出来,并不熟练地作了个揖,有些婆婆妈妈地发言道:
“禀告将军,那个什么,呃,马上过冬了,樗地的冬天很冷,每年都要冻死很多人。我觉得,我提议应当提前想办法考虑御寒的问题,现在这边打着仗,商人不敢来,棉花稀缺得很,衣服被褥很贵,死贵,并且有钱也买不到多少过冬的衣服。应当趁现在还不够冷,提前从甫州那边多运一些御寒的东西来。”
会议现场霎时间安静了,军官们对这样的问题始料未及,倒不是说他们对这个问题本身始料未及,而是他们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始料未及。这样的安静让江十一倍感紧张,他保持着僵硬的作揖左右乱撇,突然有人忍不住发出笑声,随即笑声迅速蔓延。
江十一不敢回头看,所以他唯一能确定没笑的是上面的凉平。凉平面不改色,仿佛没听进去,他静静地等待那阵笑声过后,才不置可否地说道:
“好问题,但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是。”
江十一赶忙退下了,他低头盯着地板,想着能不能从那片地板上盯出一道地缝,钻进去,至此隐居山林。相比之下,戴矮子接下来提出的问题则更具有属于军人的血性,他大步走出来作揖,这立马引起军官们的一阵骚动,戴矮子的身高永远要成为人群中不怀好意的焦点。
“禀告将军!”戴矮子故意报复性地扯高了嗓音,掷地有声地说道:“我,看到了敌军在腰间挂着很多首级,那是士兵战功的标志,以此来论功行赏可以极大地提升军队的战斗力。我提议,我军也用这样的方式来论功行赏!”
凉平依旧是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稍侯了片刻才说道:
“好提议,待商榷。”
这时,有一个士兵突然急匆匆地闯进会议现场,略过诸位军官,直奔凉平身旁,轻声报道:
“洪京将军有急令。”
“讲。”
“越中出现大量敌军,请即刻准备前往驰援。”
“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