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是个好日子,天还未亮,宋延巳刚醒来,床边便空了一片,他起愣了片刻,这才挑开床幔,江沅对着妆镜素白的手指握着牛角梳,梳着顺滑的秀发,不知在想些什么。纱帘微晃动,宋延巳踱到她身后,双臂从后轻轻的圈住她,他的下巴顶着她的头顶,不由问出声,“想什么呢。”
“想我居然做了蜀国的帝后。”江沅伸手握了他的手臂,身子微微后仰,镜中出现两个暧昧的身影,“你不睡了?”
“阿沅不在身边,睡不着。”宋延巳又把江沅圈的更紧了些,他双睫微闪,闭着眼在她发上蹭了蹭,“叫人来伺候吧,一会还要进行封后大典。”
“嗯。”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凉风卷着火烛的光亮一起入了殿内,宋延巳冕服整理完毕,便立在江沅身后,看宫人给她梳妆,黛眉微挑,珠翠面花贴于眉梢,青丝绾起,珠翠金累丝镶白玉珍珠的九凤冠压在秀发上,镶宝凤蝶鎏金簪插在发髻旁,愈显端庄。
“你老看着我作甚?”江沅广袖微抬,轻掩住唇瓣,眯着杏眼笑道。
“阿沅好看。”宋延巳走到她身侧,身边的侍女立刻退开两步,他看了眼妆台上的口脂,挑了盒带着木樨花香的,在手指上轻沾了些,然后另一只手挑起了江沅的下巴,指腹压在唇瓣上,染了点点的红,“香腮雪,朱丹唇。”
“陛下,您到入殿的时辰了。”何谦端着手,在一旁道,他眼睛看着地面,余光却不敢离开主子半分。
宋延巳接过侍女的帕子,拭着手上的红,又飞快的在江沅的腮上啄了下,才笑眯眯的松开她,周围的宫人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底下去。
江沅看着宋延巳渐远的背景,待人消失在视线内,才对着妆镜端详着方才被他吻过的地方。
要不要再补点铅粉呢?她喃喃自语道。
封后大典是盛事,但凡有品级的命妇皆要着翟衣入宫,集于凤起殿,随后跟江沅一起入勤阳宫参拜。巍巍皇宫青砖黛瓦,因着近日来的喜气,被挂了不少红绸,显得生机勃勃了许多。群臣跪满殿中,参拜声远远就传入了江沅的耳中,等一切就绪,礼官才起唱。
江沅玄色祎衣,衣襟处绣着彩积云龙祥纹,敝膝垂下,大带上系着大绶和玉佩,手持白浆衣玉谷圭一枚,她一步步踏的极缓。大殿之内,王座之上,坐着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的男人,她屈身拜下。这个天下如今是她夫君的,以后便是她儿子的,她额头轻碰手背,谁也别妄想夺走哪怕一分丝毫。
宋延巳起身,江沅看着面前绣着龙纹的黑履,她顺着鞋靴望上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宽袍中伸出,停在她眼前。江沅含笑把指尖放入他微烫的掌心,面前的红毯绣着金丝,踏上去软绵绵的,她就这么一步步被宋延巳牵着踏上白玉阶梯,眼前的位子,仿佛就是她的宿命,前世今生,人要信命,永远坐在万万人之上,便是她的命,这一次,她说什么也要坐一辈子。
“日月为福,阴阳调和,物之统也,兹有江氏,娴静柔嘉,得天所授,允和母仪于天下。钦哉。”
天子诏曰,群臣跪拜。
之后便是封夫人姬嫔的旨意,一排女子,皆跪于地上。
谢嘉言指甲紧紧地抠紧手心里,耳边的圣旨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她堂堂谢家嫡脉嫡女,居然会沦落到与人为妾,便是对方身份再高又如何,这就是父亲让她的等的结果么?
内监念完一道,见宋延巳点头,立刻从托牒中取了另外一道,他吞咽着口水,继续道,“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嫡子呈钰,天资粹美,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此举万万不可。”谢生平向前一步迈出,难得有些失了分寸,太子乃大统,易立不易废。他想过许多可能性,江忠嗣当初做过的事,依着宋延巳的机敏,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他一直以为他在等,所以,无论是江沅为后还是言儿为后,与他都无太大的妨碍,毕竟他们两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他怎么也想不到,宋延巳会立江沅的儿子做太子,太子一立,以后想废便不是这么容易了,而且极容易动摇江家,让其产生侥幸,“皇子年幼,现下册封太子未免过早。”
“孤如今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是帝后所出,占长占嫡。”宋延巳食指与拇指微微摩挲,笑道,“此子为孤亲手所教,孤心甚喜之。”
江沅不露声色的看着殿内大臣你来我往,宋延巳忽然伸出手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背。
“为何不告诉我?”江沅朱唇微启,无声道。
“回去再说。”宋延巳趁机捏了捏她的指尖,然后继续挂着不变的微笑,抬头看戏。
宋延巳是铁了心的要立呈钰为东宫,无论怎么说,皆四两拨千斤,没办法,谁让他年近而立,却只有呈钰这么一个儿子,断然没有逼着新继位的帝王不立太子的道理。何况,宋延巳如今能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凤起殿内,宋延巳早已退了冕服,套着松快的藏色长袍悠哉的饮茶,待江沅收拾妥帖,才挥手退下了内侍,殿内点着苏锲香,白雾萦绕在香炉上方。
江沅立着他坐着,半响,她才开口,“立东宫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告知于我?”
果然,宋延巳看着眉头微蹙的江沅,他这番动作却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他没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也直接暗示了江忠嗣,把躲而不出的他逼到不得不选的地步。江忠嗣是个极重家族名望之人,他是太子的外祖,江家未来还极有可能是帝王的母族,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诱惑了,而这,也是宋延巳能给的最大的诚意。选他还是谢生平,他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嘴上却道,“钰儿是我唯一的儿子,何况早些封为太子,也能让你安心。”
“让我安心?少说的冠冕堂皇。”江沅与他对视,若是宫内没进这么多女子她就信了,如今朝中杀机四伏,进到后宫的女子也多是带着不可明的心思,如今太子一立,无非是在呈钰的身上压了更大的筹码,要知道,筹码越大人心越贪婪越急迫,而呈钰,所要面临的危险也就更多。她又想到前几日宋延巳偶尔问她的话,笃定的怒道,“你无非是怕谢家一家独大,逼我父亲出山。”
这件事情,他若是需要父亲的帮衬,大可与她说,为何要把呈钰树成靶子!江沅看着沉默不言,只把玩着茶盏的宋延巳,心里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压平自己的情绪,“中离,你可以先与我说的。”
“我若说了,你肯应嚒?”宋延巳话音刚落,见江沅又要开口,眼神微微移开,“你不为自己,也要为珏儿想一想。我在柴桑的时候便说过,我今后的所有都是他的,他若没个坚固可靠的母家,以后如何坐得稳江山?退一步说,就算他不是太子,无非是风雨来的晚一点,小一点,可终究还是要来的。”
“前朝大可放心交予我。”江沅狐疑的看着宋延巳,就见他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目光如炬,“至于后宫什么样,就全看阿沅了。”
“你确定不插手?”既然这批女子必须要入宫,那么她就不能给儿子留下任何隐患,但凡她们敢动到呈钰的头上,她定然不会放过她们,何况其中,还真有不少心黑手黑的。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帝王姬嫔皆如此,还是只有宋延巳的后宫这样,挑挑拣拣,没几个纯良的。她忽然又想到张修容,这倒是个好的,只是这辈子没进来。
“绝不。”宋延巳看着江沅逐渐释怀,又扣着她的手笑着补充道,“若是阿沅应付不过来,我倒也可以帮你一把。”
“哼。”江沅鼻孔微抬,“你到时候别心疼就好。”
又过了些会,呈钰来问安,宋延巳又有国事要忙,便出了凤起殿,回昌乐宫的路上,何谦一行人远远地跟在后边。
徐安走在他身后一尺处,“消息传到江府了。”
“怎样?”
“江夫人喜极而泣,正收拾东西,准备明个去寺庙谢佛呢。”徐安想着江府的情况,几乎每个丫鬟小厮都堆得满脸笑意,除了江忠嗣,“江大人从得到消息,就把自个关到书房,至今未出。”
“那就继续等。”宋延巳背着手停下脚步,宫中的红绸还未解下,迎着细细的和风飘着,天空湛蓝。
“您不宣他?”这么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要让他来寻我,我展现出了所有的诚意,他也要展现点诚意才是。”宋延巳眯着眼摇头,唇角上扬,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只有江忠嗣可以献给他的人,那个人手里有他最想要的东西,上辈子他没找到,这辈子他要让江忠嗣亲手把人交出来。
“这入宫都一个月了,妾还未曾见过陛下呢。”杨婧娥咬着红唇,眼眶微红。
江沅吃着茶,杨婧娥欲言又止说说停停大半天,待她忍不住全说完了,江沅才放下手中的茶盏,“本宫也只见过陛下几面而已,如今新朝初立,陛下正是繁忙的时候,那里还顾得到这么多儿女情长,婧娥该懂事些才对。”
“那帝后再见陛下的时候,可否与他提提妾们。”杨婧娥素手指着身后几位同来的姬嫔,声音柔的能掐出水来,“妾们也是为了皇嗣着想。”
“哎,本宫每每见到陛下,所言皆是民间灾情,这不前些日子梅河又生了水患,陛下为了灾银一声心中郁惆的紧。”江沅话音一转,“听闻婧娥二嫂家乃是一方巨贾,不知可否与其提一句?”
这也太不要脸了!杨婧娥一时有些语塞。她二哥哥不学无术,又非长子,母亲便与父亲商议,给他娶了户商人女,虽说出去多少有损官家的名声,可是其中好处却是实打实的。二嫂虽然出身低,可是那嫁妆足足能晃瞎人眼,商家难得把女儿嫁的这般高,更是接连不断的往杨府递孝敬,银子简直如流水。可是,这自家的银子也不是白来的啊!
杨婧娥看着江沅熊熊放光的眼神,有些扭捏,面上摆出一副很是为难的表情,“这事妾也做不了主,得问问父母兄嫂才行。”
“碧帆。”江沅就等她这句话,招她到身边,细言了几句,便让她退了下去,碰上杨婧娥疑惑的眼神,掩着唇笑道,“本宫让那丫环去知会前边一声,说杨婧娥愿意为陛下分忧,看能不能抽时间让婧娥回府省亲。”
偷鸡不成蚀把米!杨婧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恶狠狠的瞪了姜燕婷一眼,难怪那死丫头不吭声,诓了她来做出头鸟。
江沅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权当看不见她们之间的小动作,摸着刚到上的新茶,轻轻地抿着。
嗯,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