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李璟突染重疾,太医院的汤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总不见好,朝堂后宫一片混乱,连民间都有些人心惶惶。
南梁人多信天道,谶纬禅让之说盛行,李璟病后,各地方符命便层出不穷,“南梁中衰,当更受命”之言四起。宋延巳有意借着这股东风为之,如今更放开了手脚大加利用,献符命之人,皆得丰厚赏赐。
宋延巳的这些动作,江沅两耳不闻,日日陪着蓉安在府中绣花,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嗤笑,宋延巳到底何时把这种扰乱民心的天道之说学了个十成十。
呈钰因着西席入府,早就被安置去了西苑,为此还与宋延巳哭闹了许久,只是再哭再闹,宋延巳都铁了心的不应,最后只好一步三回首,含着泪花花把自己的小玩意都收到了小包袱里,被朱船牵去了西苑。而韦昭那个人,江沅也在他入府那日见过,随口问了他几项,便明白了宋延巳请这个粗布麻衣先生的因由,才华横溢,文思艳丽,所言所谈皆是正道,毫无妄语。
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年中。
“夫人,宫里来旨了,说要请夫人立即入宫。”
碧帆匆匆跑进来,吓得蓉安绣针戳到了指头,血珠染到白帕上,心疼的穗儿不得了,蓉安只焦急的牵了江沅的手,“这个节骨眼,要表嫂进宫做甚?”
“无碍。”江沅皱眉看着她指尖上的伤口,让穗儿为她止血,又扭头对碧帆道,“怎这般慌张!”
“夫人,那内监如今就在府外了。”碧帆喘着粗气,“之前丝毫消息未知。”
看样这旨西太后是瞒着一些人,忽然送出来的。
“夫人可要换衣衫?”碧帆看着江沅的模样,发鬓微垂,慵慵懒懒,多少有些不适宜接旨。
“无需。”江沅起身,西太后这个时候给她传旨入宫,想来是心里急迫地很,“你和帐香随我去接旨,让酆都先去备车。”
行到半道,江沅伫足,思虑再三,又对碧帆道,“算了,你还是先去告知侯爷一声。”
“可是…”碧帆脚步微怔,朱船、罗暖如今寸步不离的跟着小公子,江沅身边左右只有她们两个丫鬟,如今她再去给爷报信,进到宫内,帐香怕是自个应付不过来。
“不是还有酆都在么。”江沅笑道,“这次,我带着他入宫便是。”
“嗯,那奴婢先扶夫人上车,然后再去禀爷。”碧帆一听酆都也去,心就落下来,点头如捣蒜。
华丽的楼阁被青翠环绕,殿中飘出淡淡的苦味,安静异常。
“安国侯夫人至。”殿门口的内监见江沅靠近,才扯开尖细的嗓子唱道。
这是这么些日子来,江沅第二次见到西太后,不复往日的风采,眉宇间的愁绪浓的化不开,她小心的给李璟掩了掩被角,背对着珠帘摸了把泪,又端正了云鬓,才被侍女扶着出了内室。
江沅弓腰问了安,又坐在一侧陪着西太后随意聊了几句,待上了新的平水珠茶,西太后才挥手让宫人们全部退下。
沉重的殿门被掩上,大殿之内就只剩下她二人。
“夫人。”西太后开口,话刚说出,就忍不住哽咽,眼圈微红。李璟已经病了半月有余,太医院的方子开了一张又一张,依旧是整日昏昏沉沉染病不起,手臂摸上去,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求求您救救我的儿子吧。”
忽然,西太后前身一扑,身子就真挺挺的跪在江沅脚边,到把江沅骇了一跳,连忙伸手拉她。
西太后顺势拽住她的袖口,眼睛红的像两颗核桃,她拼命的摇着,头不停的撞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额上青红一片,“璟儿还不足六岁,连个字号都没有,我可怜的孩子,求夫人救救他,救救他罢,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平安长大就好。”
这时有人要杀他啊!璟儿才那么小一点,只是个孩子,怎么在这皇家活下去,就这么难。她虽然贵为太后,可是在这后宫之中,就是个被人掩了耳,捂了眼的,听不见看不着,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太后怎么这么肯定我会救他。”江沅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怎么也不会让西太后产生她是善人的想法,更何况她还是宋延巳的夫人。
“走投无路了,便什么都想试一下。”西太后双手捂着脸,泪水不停地从指缝中流出,无论是宋延巳,还是谢生平,他们之中必然有人动了手脚,而另一个,则冷眼旁观,她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夫人也是做母亲的,您的儿子只比璟儿小一载,您该知道,这般大的孩子不该承受这么多的。”
“母后。”李璟的声音从室内传来,带着点点的哭腔,“疼。”
“璟儿哪里疼?”西太后双手并用的撑起身子,结果踩到裙角,整个人都摔了下去,江沅连忙伸手搀她,扶着她进了内室,西太后嘴角想要带丝笑,却怎么也扯不起来。
“母后。”这是江沅这辈子第二次见到李璟,不复初见在花苑的骄傲,肉乎乎的小脸现在瘦的皮包着骨头,小小的一个,就这么陷在明黄的床榻中,拼命的忍着眼泪,“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西太后压着嗓子打断他的话,“小孩子怎么会死呢?”
江沅一瞬不瞬的盯着李璟,他的眼神怯生生的,与她对了个眼就飞快的躲开,而她被他这一眼看的,则有着片刻的晃神。
“帝后,我是不是要死了。”那个病弱的少年,眼睛盛着一汪清泉,只是眼中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的神采,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宋延巳说要杀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没有,可我知道我活的够久,父皇母后早已离去,而我现在也长大了。”
“真巧,我的父亲兄长也死了。”那夜,江沅在观云阁上遇见了他,他身边只跟着一个用来监视他举动的小太监,她不停地饮着酒,身后齐刷刷的跪了一地的侍女,她说,“我都没死。”
门被她忽然打开,她迈着虚浮的步伐踏到了栏杆旁,一转身就看到了无数侍女太监惊恐的眼神,唯独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眼睛里干净的她想哭,她问,“你会来找我么?”
“会,到时候你还给我编蚂蚱。”
“好。”然后她仰头将手中的归晚一饮而尽,酒杯落地,她看着众人失声尖叫,疯狂的推开李璟,向她扑来。
那一年,谢嘉言入主鸳鸾殿,她与她斗的精疲力竭,不知怎么就走到冷宫,在墙角处遇见瞎了眼睛的李璟。她不明白,宋延巳这种做事必斩草除根的人,怎么会一时心软留下他。于是她也莫名的靠近,编了只蚂蚱递到他手里,她说,“真是可怜人,在宫里与我相依为命吧。”
江沅到底没实现她的诺言,他的眼睛那么透彻,最后印着的,却是她那晚观云阁的纵身一跃。
“我可以想办法把他送出去。”江沅坐在床侧,伸手想要揉李璟的脑袋,却被他偏头躲了过去,她扭头看着西太后,“可是,我救不了你。”
“谢谢夫人。”西太后眼底的光一点点的点燃,她笑中含泪,“打进宫的那天起,就没想过活着出去。”
“我今日就带了一个丫鬟。”江沅忽然看着她,开口道。
西太后愣了半响,嘴唇微颤,眼泪漫出眼眶,唰唰的往下砸,厚厚的衣衫罩在她瘦弱的身体上,更显的空空荡荡,“夫人的大恩大德,白玉来世再报。”
马车行驶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帐香抱着昏睡不醒的李璟,浑身都在抖,她家小姐进了趟宫,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了今上。
“碧帆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江沅安抚着帐香,她这次速度极快,一时半会不会让他们心生怀疑,“这事你不说,我不说,酆都不说,没有人知道。”
届时,让酆都随便找个好人家养着,安安稳稳的在民间长大,也算是她这辈子唯一能给他做的了。
“小姐。”宝云这回正在跟着谢嘉言在玄色阁挑胭脂,忽然就看到了熟悉的车帘标记,“国侯夫人的马车。”
“她干嘛去了?”谢嘉言扭头,就看见蓝色的幕布一闪而过,她向前迈了几步,在高阁上看着马车渐远,“飞羽,跟住她,别让人发现!”
飞羽是谢生平亲自从身边拨到她手里的,父亲说,你且再等上一等。谢嘉言想了半天都不明白父亲到底让她等什么。不过她虽然心里奇怪,但是不得不说,谢太傅手里出来的人就是好用的很,做事干净利落。
“你说,有个男人抱了一个孩子?”晚上,谢嘉言听的飞羽带来的消息,眉头皱成一团,“什么孩子?”
“不知,属下不敢靠的太近。”飞羽是个高手,那人也是个高手,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的行踪,不得不拉出距离,“不过,他进了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子,再出来,孩子就没了。”
“这倒有意思了。”谢嘉言眼睛骨碌碌转着,最后一拍桌面,“其中定有猫腻,你再去探探!”
“是。”飞羽刚要走,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小姐,我追赶马车的时候,有人在跟我。”
“多少。”谢嘉言眉头紧锁,若不是她临时起意让飞羽行动,断然不会察觉出来。
“一人。”这是他感觉到的。
“这样啊。”谢嘉言托着腮,模样娇娇俏俏,“那就不要探了,你去把人给弄出来,若是弄不出来,便杀了!”江沅费那么大功夫瞒着众人,显然那孩子是个见不得人的,却又不忍心杀他,才大费周章。而如今能跟她的人,除了安国侯府的,还有谁?她这边接到了消息,对方自然也收到了,她忽然对那个孩子充满了好奇。
金秀垂着脑袋飞快的看了宝云一眼,宝云也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多嘴会是这个结果,恨不得立刻把之前的话给吞回肚子里。
“得令。”飞羽一弯腰,人便隐出了门外。
“我真是极其讨厌那女人。”谢嘉言朱唇微启,她对镜而坐,抚着鬓上的珠花,“那看透一切的模样,总让我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