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珏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他每天大量的时间都沉浸在睡梦—那个周而复始,又时时刻刻令他饱受煎熬的梦。
他甚至已经无法面对主人,因为只消一看到她,便会想起梦中那佝偻的身影,斑驳的容颜。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亲手毁了前世的主人!
“珏珏,你醒醒!”
许久没说过话的纸人突然出现,颇有些心虚地唤了唤他。
霍珏目光空洞地仰躺在金榻上,乍一听到这声音,眼珠缓缓转动一圈,迟钝地看向它:
“说说吧,主人献祭自己后,又发生了什么。”
容辞,江一岑,莫宁……
他一定,一定要亲眼看到这些人的下场,否则,此生死不瞑目。
纸人一脸为难:“珏珏,按规矩,我不能说。”
“是么,”霍珏咯咯怪笑几声:“你不就是想要功德?放心,我死之后,除却神魔之心,所有灵力都是你的,你想换多少功德都可以。”
纸人惊愕:“珏珏,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很惊讶么,”霍珏颓懒地仰着头,眼角折射出些许微光:“我大抵已经时日无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继续活着呢?”
“是我亲手伤害她,折磨她,我一手将她摧残成那副模样,如今竟还舔着脸靠近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给予的温暖,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卑劣的人了……”
纸人一时语塞,过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
“珏,珏珏,前世你不认识元衿,立场不同而已,这,这也不能怪你吧?”
霍珏缓缓闭上眼:“我以前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只是当曾经的一幕幕日以继夜地浮现在他眼前,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当年的经历,他整个人几乎要崩溃而亡!
是他对不起主人,是他害了主人,他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窃贼,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守着那偷来一点点的温情,他甚至再不敢化作人形,唯恐什么时候便被抛弃厌烦。
他只怕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纸人愣愣看着少年死灰般的脸色,极为心虚地低垂下头。
它着实没想到霍珏反应会如此之大,它以为他熬过这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可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容辞应当早就料到了吧,他真是狠呐,把当年老大对付他的手段原原本本用到了霍珏身上。
瞒天过海,杀人不见血。
却还能在元衿面前装出一副诚心悔过纯良无害的样子。
纸人猛地打了个寒颤,望向那抹了无生机的红影,纠结半晌后终是下定决心:
“好吧珏珏,我全都告诉你。”
一切还要从容辞飞升成神之时说起。
当年元衿回到秦阳,见故乡败落,处处断壁残垣,族人也所剩无几,一时间心弦崩断,以灵魂为祭,释放出仅存的水源之力,为秦阳重新铸成一道水源灵墙。
容辞当时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与此同时,天地灵力像疯了一样从四面八方朝他席卷而来,最后终于堪破仙境,飞升成神。
然而就在他成神的那一刻,神识突然崩溃,整个人化作一樽冰雕,冰源之力倾泻而出,至此,周围所有事物连同规则一起彻底冰封,并缓缓向外蔓延,整个云天大陆开始进入漫长的冰河时代。
之后又过三十年,飞升神座的容辞渐渐苏醒,而当他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已经全然换了副模样。
紫眸银发,高洁如同圣子,妖异宛若邪魔。
他在水源灵墙的外层,覆满用自己精血凝成的玄冰,为秦阳构筑世间最坚固的堡垒。
之后,他便开始最史无前例的屠杀,对准的第一个目标,即是魔族。
他只身一人闯入魔域,所过之处,魔物尽灭,杀得他们不得不放弃领地,四散奔逃,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打算放过,不计代价地一个一个揪出来消灭。
时任魔君霍珏逃亡多时,魔族最后所剩无几,他躲无可躲,终究被容辞找了出来,硬生生将那神魔之心撕成两半。
一代魔君,就此陨落。
此事之后,容辞声名大噪,已经到了世人闻风丧胆的地步,皆说他是恶神降世,屠戮了整个魔族,还要毁灭云天。
可容辞丝毫不关心这些,他肆无忌惮地实行着自己的计划,很快盯上下一个目标,找到了当时已成为众仙之首的江一岑。
江一岑将容拾春等人排挤出容连后,便一家独大,令江家迁入容连腹地,牢牢把这块修仙宝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可他虽号称仙盟首座,修为却迟迟不达仙尊,与魔族之战也是节节败退,为求安稳,签订了不少窝囊条约,丝毫不顾及仙门利益。
况且,他为给自己心上人莫宁报仇,坑害元衿尚且不够,还理所当然地迁怒于秦阳。他认为是因为元衿的苏醒,莫宁才会遭受那么多不公,才会绝望地跳入万魔之窟。
江一岑就像是走火入魔般拿元衿泄愤,然最可笑的是,在莫宁假死后,他由于用情太深,竟又与莫婵勾搭上了。
原来那时候的莫婵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脸变得同莫宁有七分相似,明里暗里在江一岑面前晃荡,一来二去两人便开始暗渡陈仓。
江一岑一边告诉自己他是爱莫宁的,又一边和莫婵纠缠不清,以至于后来找到还活着的莫宁时,三人剪不断理还乱,活脱脱又上演了一出替身的虐恋情深。
莫宁自是十分不服的,对莫婵可谓恨之入骨,在她看来,若非借了她的光,莫婵那种人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近江一岑?
她一向瞧不上莫家那些所谓的姐妹,被莫婵占便宜简直比吃了屎还难受。
可江一岑鬼迷心窍般对莫婵念念不忘,在莫婵失踪两年后反应过来莫婵才是真爱,于是力排众议亲自去找人,找到的时候还附赠了一个孩子。
眼看莫婵地位扶摇直上,莫宁怒极,某日偶与莫婵狭路相逢,讽刺之言宣之于口。
四周没有旁人看着,莫婵也就撕下柔弱顺从的白莲伪装,不与她拐弯抹角,直接怼道:
“你有什么可神气的,你当初不也是仗着这张长得像夫人的脸,才得尽好处的么?”
“说起来,我们都是托了夫人的福呢。”
“你不过也就是个赝品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根葱。”
莫宁像是被打中七寸,脸色说不出的阴沉:“别拿你跟我比……”
“怎么就不能比了?”莫婵嗤笑:“你不会以为自己有多特殊,多高贵吧?”
“实话告诉你,我虽然也嫉妒夫人,但相比起来,我却更讨厌你!”
“分明你才是占尽便宜的那一个,偏偏还觉得多么委屈,一边理所当然地占据着不属于自己的资源,又一边标榜不稀罕这一切,感情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全天下就你最特别,就你最凄惨,就你最委屈?”
“你……”
莫宁下意识想大声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她竟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辩不出来。
“呵,”莫婵轻嗤着笑了一声:
“依我看,你还不如我呢,至少我堂堂正正承认自己靠替身上位,可那又如何呢,卑鄙无耻之徒总比心里没点儿数的小丑来得好。还有啊,就江一岑那种货色,你有什么可意外的,他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早已不是一回两回,你以为你假死一场就从替身变真爱了?别天真了……”
“既然能有一个替身,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江一岑最爱的,自始至终只有他自己而已,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莫宁突然有种失去一切的绝望,从前她以为的世界尽数崩塌,她不是女主,这也不是小说,她与世上的普通人并无不同……
莫婵见她这深受打击的样子,心里委实畅快极了,发出银铃般夸张的笑声,言语间尽是恶毒:
“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替人者人恒替之……”
莫婵终于扬眉吐气,趾高气昂地离开,却浑然不知一场灭顶之灾正悄无声息逼近。
容辞进入容连城后,先以迅雷不及掩耳势控制住江家,而后轻而易举闯上容连峰,控制江一岑,逼迫门派所有人来到江家大院,欣赏一场杀伐盛宴。
他把江一岑固定在一个高高立起的十字架上,冰刀一片一片割着他的血肉,对面则是他无比熟悉的亲人。
容辞几近享受地听着他痛苦的嘶叫,面无表情抓出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当着江一岑的面,生生撕成两半。
“砰”地一声,献血漫天撒落,点点滴滴沾染在他白袍上,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
“不……娘!”
江一岑目呲欲裂,血涕横流,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所有人都被这种场面惊呆了,他们隐约认出这是昔日仙尊,但此刻他们更相信那人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容辞丝毫不受外力干涉,也从来不怕罪孽深重,他慢条斯理,一个一个地杀,从江一岑最在乎的人开始,父母,兄弟,姐妹,爱人,孩子……越是亲近,便越是残忍。
有人站出来颤颤巍巍指责,就算江一岑罪大恶极,但累不及家人,他这行为无丝毫恻隐之心,实在太过灭绝人性。
容辞擦掉自己手中血迹,呵,恻隐之心?
他当然不会有任何恻隐之心,阿衿的亲人都牺牲了,这些人又凭什么活着?
他们无辜么,一点都不无辜,江一岑不就喜欢抄家灭族斩草除根那一套么?
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公平不过了……
“尊上,尊上你有仇有怨冲我来,放过孩子,求求你!”
江一岑终于认出眼前究竟所站何人,恐惧从心底溢出,止不住流泪乞求。
容辞手下未有半分停顿,嘴角挂着一抹骇人的微笑,终于缓缓开口:
“放过?当年你可放过阿衿了?”
“本尊从来不信以德报怨,那时你如何对待阿衿的,如今便要千百倍偿还。”
他说着眼睛里渐渐有了血丝,落在江一岑身上的冰刀更为削薄:
“你这种人,怎么配让阿衿记挂到最后呢?”
“你的名字根本不配占据她的记忆,不配……”
江家大院血腥落幕,江一岑神魂俱灭,死不瞑目,其状惨不忍睹,成为围观之人永远的噩梦。
然而容辞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因为还有天道没受到惩罚,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包括他自己。
为对付天道,容辞选择与野心勃勃的冥王合作,他用诛神剑法,毁坏天道命脉功德庙,夺出其内功德尽数给予冥王,一手锻造出身披功德的骷髅大军,横冲直撞,大行其道,毁坏无数规则。
不出半年,天道云恒元气大伤,世间妖邪横行,再这么耗下去,云天迟早玩完儿。
云恒被逼无奈,只能主动现身,试图与其谈判。
“容辞,世间一切自有因果,你休要胡作非为!”
“因果?”容辞抬颚:“擅改阿衿命数的人,也配谈因果?”
“我还不是为了你!”
“好啊,那你如今也为了我,湮灭吧。”
“你……”云恒气急:“元衿之所以落的那个下场,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抛弃她近百年,她怎么可能……”
“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容辞展颜而笑:“最该死的就是我了,咱们不着急,送你上路后我会自行了断的。”
云恒愣了愣,一种濒临灭亡的危机感泠然涌上心头,这个疯子是真的想与他同归于尽!
当即也不再藏着掖着,立即说出时空规则的秘密,与容辞谈起条件。
他帮容辞重回过去,保护元衿,容辞则交出半境神位,修复他的功德庙。
“本来是一场正大光明的交易,只不过老大咽不下这口气,便派了我和你来给他添堵……”
云七叽里咕噜将事情讲完,小心翼翼看向霍珏:
“珏珏,容辞那么狠,江一岑今生的下场肯定也会很惨。”
霍珏一直闭着双眼,唇角终是绽放一瞬笑意:“好啊……”
“这样我就放心了。”
“珏珏,你看开些,前世你……”
“云七,主人她……是有资格知道真相的吧?”
纸人一顿:“什,什么?”
少年忽而微睁双眸,慢慢悠悠吐出一口气:
“我想,是时候献出另外半颗神魔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