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等柳栐言按照宴帖上的酒楼找到位置时,已是入夜后的事了。
今日毕竟是难得的节庆,柳栐言带着柳承午融入进欢腾的人潮,很快就乐在其中,将应约之事忘在脑后,于是这一整天下来,不仅与柳承午一同品尝了各种馅料的月饼,停于摊前看旁人画花猜字谜,在合抱的古树枝末上悬挂用来许愿的彩色布条,最后还和许多捧着河灯的男男女女一起,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前往南侧的护城河,漂放属于他们的用细红绳相连的莲灯。
虽然认为毫无特殊之处,但柳承午难得喜欢,柳栐言最终就还是愿者上钩,向摊主买下那盏所谓的并蒂莲,信守承诺地将其送给柳承午。而若要燃放河灯,就必定得等到天色变暗之后才最是好看,柳栐言有心要等,便寻了个路边不起眼的小茶摊坐着歇脚,在这熙熙攘攘的街角里偷偷勾住了柳承午的拇指,不动声色的藏在桌面下边,打着圈儿地轻轻揉蹭起来。
他慢腾腾的揉,有时还会施加力道去按压对方的合谷,柳承午忍着手背上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痒和疼,只在这动作中低下头,专注似的紧紧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两朵莲灯不放,然而他不说不动,他的主人就始终没停下的意思,柳承午抿着嘴维持了好一会,到最后实在按耐不住了,才仗着暗卫的功夫底子好,用余光偷偷瞄一眼主人。
这会已然入秋,白日比起盛夏时分要变短了许多,他们不过坐在这里听了几耳朵来往行人的欢声碎语,远处的夜幕已沉沉地倾压而下,随着天色转暗、辰星挥洒,四周悬挂的灯笼便由微亮缓缓变为橘黄,将这一片天地都笼上柔和沉稳的朦胧光芒。
而他的主人就在这副光景中懒散地撑着下巴,安静注视着街上相互交错的人和物,柳栐言微微弯着嘴角,瞧起来包容且温和,只是眼中的神色却又淡淡,在灯火的映照下疏离的厉害,令柳承午心里无端就是一紧,一时竟莫名觉得主人从来都不过是个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局外看客,对于这繁杂的尘世如同水中皎月一般虚无缥缈,看着近在咫尺,实际则遥不可及。
柳承午因这念头突生惊惶,寒意瞬间就窜上背脊,他下意识反手握住主人,生怕一个错眼就会弄丢主人的踪迹,柳栐言被他唐突的动作引回注意,不免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对方,他疑惑片刻,接着又面露恍然,带了些歉意地笑着眯起眼睛,凑到柳承午跟前缓声问到,
“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这样一笑,先前让柳承午感到不安的,仿佛主人并不归属于此处的错觉立马云消雾散,柳承午愣愣看着重新沾染上烟火气、与平常一般无二的柳先生,等柳栐言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拿另一只手在他跟前晃过两下,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着急忙慌着松开对主人的钳制,
“是,是属下逾越。”
柳承午心里的紧张劲一卸下,对自己先前的莽撞就又后悔又心虚,他仔细确认主人被自己握过的手腕没有留下红印,才愧疚地垂了脑袋,回答完主人的提问后闷声认错,
“…没有弄疼,求主人降罪。”
柳栐言深知这人脾性,对他的请罚向来左耳进右耳出,自然没有要理会的意思,至于对方应的那句不疼,柳栐言如常揉了揉柳承午,同样没有往心里去。
毕竟这人的身子底在做暗卫时被糟蹋的太狠,柳栐言为他诊过脉,知道哪怕有自己帮忙看顾调养,在这么短的时日里也不可能完全将养回来,而他刚才顺手按压了虎口,柳承午会觉得疼实属正常,柳栐言想到这里略微点点头,自认为推测的有理有据,他将柳承午失态的原因轻易归结于此,于是一边决定对那人的调治更上心些,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略过话题道,
“好啦,天都已经暗了,我们去放灯吧。”
他不肯再提,柳承午即便有心请罪,也只能把那些话如数咽下,在主人面前乖乖应一声是,柳栐言牵着他起身,等来到河堤口上,才发现旁边还有帮忙点灯的摊点,他们随着人流悠悠往前,没过多久轮到跟前了,站在摊边眉目慈祥的老翁就笑吟吟地抬头看一眼,见是两个青年拿着结缔莲略微有些诧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替他们挑灯点线,待柳承午手中的两盏莲灯逐一燃亮,便摆手让二人过去。
他们天黑之后才到,前边放灯的人又多,水中早已是微光点点,聚了不少随流远去的河灯,柳栐言不想挤在一群含娇带怯、眉目传情的小鸳鸯里头,就沿着河堤一路向下,找了个较为偏僻的岸口,他拉着柳承午蹲下`身去,示意对方从这里将河灯放入水中。
柳承午顺势蹲下,到底还是心疼主人买给他的东西,便有些不舍地偷偷捻了捻灯尾的莲花瓣尖,才小心翼翼地护着它们下水,他促起内力向前轻巧地推过一把,那两盏小小的莲灯就借着他的力稳稳漂远,顺着流速平缓的河道逐渐往下,没一会就汇进其它随波摇晃的河灯之中,成为光亮里不起眼的两个小点。
柳栐言眼力一般,只不过站在岸边看一会,就分不清他们的灯是哪个了,他见柳承午注视远处的目光微移,像是还能认得出的样子,便耐着性子沉下心来,边默默看着水中景物,边在一旁安静等他。
虽然已经完全认不出了,但那些河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笼在一起的光芒不仅在河面上铺一层,在相叠映下的倒影里也碎碎地铺一层,再加上楼宇中用来照明的暖色的灯笼,从暗处放眼望去,有种无法形容的虚渺和漂亮,无端勾的柳栐言有些心痒起来。
柳栐言舔舔嘴唇,并没有想过要克制,于是等柳承午终于也收回视线,低低向自己唤了声主人之后,就抬手招呼对方过来,在四周朦胧的灯火下浅尝辄止地亲了亲他。
他一触即离,轻的跟蜻蜓点水似的,但在退开时还是不出所料地看见那人微微圆睁眼睛,一副受到惊吓的呆愣模样。柳承午本来还有些可惜没能留下他的灯,结果被主人这么一亲,当即什么念头都不剩了,他从僵硬中恢复过来,第一反应是低头躲避主人的注视,偏偏柳栐言爱透了柳承午在他面前流露出羞赧,便没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
他拉着柳承午随心玩了一整天,又亲自燃放过祈福的河灯,现下便觉得这个中秋过的十分圆满,几乎想把眼前这个耳朵冒红的柳承午带回家去接着逗弄,不过若真如此了,且不说柳栐言最近在练箭上付出的辛劳,光是单钰费心替他们讨来的帖子,柳栐言也不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浪费掉,他艰难取舍了一通,到底还是决定先去赴约,等宴射结束后再逮着那人好好欺负。
柳栐言决定要去,便不再胡乱耽搁时间,可他们之前为了等天黑等了许久,放灯的地方又是城南,与设宴的城西根本不在一个方向,于是二人紧赶慢赶下来,等好不容易到达宴帖上写着的那家靠湖的酒楼,就发现晚席竟已经吃完散了,只余几个随从还守在门口。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柳栐言本来就考虑过要不要过来,见状自然心生退意,没什么继续找的心思,柳承午不知主人已经在想回家后要怎么倒腾自己了,只仔细巡视过左右方位,他见远处的湖岸边停靠着一艘楼船,隐隐还能听见人们的喝彩声,便对主人示意道,
“主人,那里。”
柳栐言跟着遥遥看去,在柳承午的指引下勉强瞧见了那边的船,当即就有些哭笑不得,他不好明说自己在动什么歪心思,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和柳承午一起过去看看。
岐元是座繁华的大城,其中位于城西的凌岚湖也是一潭大湖,他们虽然能看见那艘停于湖边的船只,但真的要过去了,却是沿着湖岸慢慢走了好一会才来到边上,柳栐言远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等近到跟前了,方才惊觉这艘足有三层的楼船究竟有多大,他仰头打量柱栏上精细的浮雕刻花,以及那些挂在半空的镂空的宫灯,边在心里默默赞叹,边走向船边的护卫。
柳栐言虽然准备问,但却不确定他们要找的地方一定在这,他在靠近后被最外的两名护卫伸手拦住,便试着将自己的请帖递给他们看,结果那两名护卫还真的躬身接下,等认真确认过手里的帖子无误,就让开路放他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