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风醒来的时候,正是巳时,凉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将桌案上的碎纸吹得沙沙作响。
刺目的天光让他眉目一跳,来不及细想,自一旁的横杆上扯过衣服,迅速的打理好自己,往不远处华丽的院子掠去。
天空黑压压的,不时有一两片黄色的枯叶从慕风眼前掠过,被流动的气息撞的偏了方向。
疏影阁前有一片池塘,池子里养着奇异的金鱼,巴掌大小,尾鳍如扇,身披五彩鳞甲。这是长乐岛主沈归离的心爱之物,花重金自海外拍卖而得。慕风路过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五彩斑斓的漂亮金鱼像是被闷的喘不过气,纷纷游到水面上,不时在水面上吐出一两个泡泡。
快要下雨了,慕风心想。
耀灵已在门口等了许久,乍一见人,忙迎上去,“我的好慕风,你去哪儿了?主子找了你一上午,怎么才来?”
她眉间隐着急色,想来沈归离已经发过脾气了。
慕风低着头,嗯了一声,抬步进了院子。
“小心些,主子这会儿正发生气呢!”
耀灵口中的主子正在院子里练剑,招式凌冽,气息内敛,锋利的剑气将墙边的一片湘妃竹割得遍体鳞伤。
飘洒的竹叶中,长剑离手,擦着刚入拱门的慕风的右脸飞过,“铮”一声没入了不远处的柳树。
雨前的天气沉闷而压抑,沈归离额间蒙着一层细汗,他阴沉着脸,走近两步,“干什么去了?”
威压扑面而来,迫人的气势让他连膝盖也弯了下去。因为爱好,沈归离在院子里的小路上铺满了玉石,凹凸不平的路面跪上去,很不舒服。
“怎么,现如今话也不会说了?”沈归离沉了声,不知何时起,对慕风失了应有的耐心。
跪着的人张了张嘴,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却可笑又荒唐,“睡忘了。”
“睡忘了?”沈归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手底下的影卫,冷笑:“擅离职守,鬼隐怎么罚?”
那人肉眼可见地颤了颤,手指无意识地蜷曲,压着嗓子,道:“影卫擅离职守,应当……废退。”似乎是被自己最后两个字吓到了,影卫的目光瑟缩了一下。
沈归离当然不会轻易将跟在自己身边六年的影卫遣送回去,此人尚且得用,更何况多年主仆,总还有三分情谊在的。
今晨起身,往日总是守在沈归离身边服侍的影卫没了人影,一群下人伺候的手忙脚乱,这难免让沈岛主有了几分不悦,原以为影卫有什么旁的事耽搁了,不想,他足足等了一早上,难耐中起了几分隐秘的担忧。
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却跪在这说自己只是睡忘了?
一言不发的缄默样子,让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可又确实是他昨日见人脸色不好,嘱咐他好生休息。
此刻倒是不好在迁怒。
沈归离抬步绕过慕风,拔下柳树上的佩剑,掷在他面前。
“好好练一练,莫让暖风把你吹生了锈。”
留下一句话,沈归离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
宝剑落在脚下,慕风沉默了一会儿,捡了起来,上面还带着与这春日寒凉不大一样的温度,他小心翼翼的握上剑柄,闭眼细细感受了片刻,再睁开时,已是目色冷郁,锋芒尽现。
一阵冷风过后,天色越发阴沉,雨也终于落下来了,第一滴雨砸在慕风的手背上,凉凉的,痒痒的。
是那种绵延的雨,很快就打湿了慕风的衣服,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慕风在雨中一遍又一遍的舞剑,锋利的剑气劈开雨滴,又打落了不远处的柳枝。
剑意很急促,深处藏着寒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出问题了。
近来总是精神不济,昏昏欲睡。
影卫的身体总是千疮百孔的,它们是主人手里最锋利的剑,也是最易折损的剑。
嗜睡是件可怕的事,他代表一个人的身体开始从巅峰状态往下走。
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快的让他措手不及。
慕风闭着眼,听着耳边的风声,品尝着嘴里咸涩的雨水,有些难过,是不属于影卫的难过。
淅淅沥沥的雨接连下了三个多时辰,细长的蚯蚓从土里钻出来,在鹅卵石底面拉成长长的一条,忽然,被长长的舌头卷走了。
“呱!”青蛙在树叶底下歪着脑袋,品尝雨中美食,随即后腿一蹬跳到了别处,取而代之的是华丽的披风,边沿绣着一圈金线,靠近地面的地方被雨水沾湿了,颜色有些深。
小厮小心翼翼地举着伞,额头被雨水淋湿了不少。
容与抱着怀里的东西,驻足廊下,隔着雨幕望着院子里矫健的身姿。
“慕侍卫这是怎么了?”
容与的声音温柔极了,像拂过杨柳的春风。
小厮正收着伞,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瞬间濡湿了一大片,他也偷偷往那方向看了一眼,小声道,“听说慕侍卫今晨惹了岛主不快,被罚在这里已经练了三个多时辰的剑了。”
容与的眉头微微一皱,眼底流出些许担忧。
慕风是沈归离亲自从鬼隐里选出来的人,武功极高,向来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寸步不离守护在沈归离身边,极得恩宠,可不知为什么,自从上次被沈归离冷了几天后,沉默寡言的影卫似乎总是动辄得咎。
“这样淋下去,会生病的。”容与叹了一句,将手里的账本递给小厮,收回目光往里院走去。
小厮眼珠子转了转,没敢接话。
疏影阁中,没人敢拦容与,他径直敲响了沈归离书房的大门。
屋内传来一声极不耐烦的“进。”
容与愣了片刻,才推开门,吱呀一声,正埋头处理事物的沈归离抬起头,冷峻不耐的表情舒缓了些。
他搁下毛笔,从门缝瞧了眼外面的雨幕,语气略带嗔怪,“外面下这样的大雨,阿衍怎么来了?可有淋湿?”
容与从小厮手里接过账本递上前,“上个月,岛上的账目我已经理好了,拿来给岛主过目。”
沈归离接过账本,目光在容与身上游离片刻,叹道,“阿衍身体不好,何必还要为这些琐事操心?”
“承蒙沈岛主收留,容与才有一地容身,此恩无以为报,吾身虽不堪大用,若再不能为长乐岛尽绵薄之力,容与心中有愧。”一字一句,端的是客气疏离。
“你……”沈归离欲言又止,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他既心疼眼前人的坚强,又无奈于他的倔犟,只好重新换了个话题,“岛上新送来的灵芝,我让人熬了汤,给你送去。”
“不用了,容与残躯,实不值如此费心。”
此番言语令沈归离皱起了眉头,凝眸望他,“过去的事早已过去,阿衍何必如此自苦,你我九年情分,还抵不过他人三年寄人篱下?”
明明是质问,却因不忍而压低了声音,显出十足的疼惜。
不知是不是这声音太过悲怆,容与动了容,他别过眼,睫毛上沾染了些许水光。
“容与已是未亡人……”
声音喑哑,眉头紧蹙,眸中悲色令人痛心。
沈归离的心便跟着疼了起来,想说些什么安慰眼前的人,可他喉咙动了动,挖空心思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该说的他都说过了,可容与却是个十成十的犟种。
容与没待多久,便要告退。
沈归离心知自己再一次揭开了他人伤口,不忍再逼迫,摆摆手,并未阻止。
待行至门口,那人却停下了脚步,深邃眼眸望向门外雨幕,意味深长道,“春雨寒凉,我观慕侍卫脸色不是很好。”
“春雨寒凉,阿衍路上也要当心,莫着了风寒。”沈归离不冷不热地回应。
小厮为容与打开门,裹挟寒风的骤雨立时卷了进来,沈归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眼望去,刚好透过尚未合上的门扉瞧见了外面练剑的人,雨水打湿了一身黑衣,贴在身上,比往日看上去更加纤瘦,他眉目不觉沉了下去。
桌案前的宣纸被风吹乱,沈归离理好后,静默了片刻,拿起毛笔继续练字。
然而却没了方才沉静的心境,笔尖在空中停了许久,圆润的墨滴“啪”的一声掉下来,在平整的宣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一张好字就这么废了。
沈归离放下毛笔,起身在书房来回走了一圈,不知为何,听着窗外疾风骤雨,他倒是升起了烦躁,随手抓起桌上的茶水,也是凉的。
“慕风!”
略带烦躁地喊了一声,下一刻,便有人敲门。
“进来。”
慕风打开门,却没进去。
“怎么,外面风吹着舒服?”
如此疾言厉色,慕风已然感受到了主人身上的怒气,雨水顺着睫毛滑落,他茫然了一瞬间,进了屋。
昂贵雪白的地毯被他身上的雨水弄得狼狈不堪,慕风局促地跪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双手将白引剑奉给沈归离。
白引剑,薄如蝉翼,削铁如泥,是长乐岛老岛主新手为爱子打造的佩剑,此刻,滴滴答答的一层雨雾,让它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安静地躺在缠着布帛的手上。
剑柄繁复的花纹磨破了慕风的手,他在雨中愣愣地望着沾染了血迹的剑,而后罕见地将自己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那脸色确实很难看,白的像是他方才练字用的宣纸,沈归离心头微动,语气也缓和下来。
“不舒服?”
大概是这声音太过温柔,慕风愣了一下,低下头,喉咙动了动,然而不等他出声,柔软的掌心已经轻轻贴在他额头,带着醉人的暖意。
慕风瞳孔蓦地放大,这一刻,他清晰的感觉自己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liao拨了一下,打了个战栗,陌生的悸动让他忘了呼吸。
额头很烫,沈归离皱眉,“病了为何不与我说?”
他又忽的想起,昨天下午影卫脸色就不好,想来那时就有些发烧,病中的人到底脆弱,如此,才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误了早侍,而影卫一向沉默寡言,自然不会因此事向他解释。
明了自己罚错了人,到底起了三分怜惜。
他接过剑,一把将慕风拉起。
“传出去,莫不是以为,我堂堂长乐岛主,苛待身边一个影卫。”
语气虽冷,动作却轻柔。
影卫未答话,他总是这样沉默寡言,该说话的时候不知道说什么,便只是低着头,看着身前三步远的地面,沈归离向来很喜欢他这样,缄默而内敛,但这样的沉默,此刻却不合时宜。
沈归离想起了另一件事。
“可是……两月前的伤还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