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我接受不了。”
张蔓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头,急切地亲亲他下巴上刚长出来的胡茬。
她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看着这样的他,她的胸口酸疼得几乎快要窒息。
少年稍稍平复了下心情,继续说:“他们刚刚还是来找我了。”
“在你来之前,他们两个,同时出现了,就站在我面前,一直一直在我耳边和我说话。”
他没有说的是,他刚刚有短暂的时间,丧失了理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在他身边。
他说着,闭了闭眼,像是忽然放弃了挣扎。
“蔓蔓,他们说的都没错,我真的,是个疯子。”
“我这么多年,竟然妄想出来了两个完全不存在的人。”
他低下头,把脑袋埋进她的脖颈,绝望又疼痛,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还要我吗,蔓蔓?”
他是个疯子啊,连他的亲爷爷都害怕他、抛弃了他。
甚至,他自己都厌弃自己。
那她还会要他吗?
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离开他呢?
“你要是想要离开我……”
那我就放手,让你离开。
后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说出来,或许他的心脏会因为疼痛而炸裂——她是他的唯一了啊。
要是她离开他的话,那他还能活下去吗?
张蔓听着少年的话,急切地捂住了他的嘴。
“我不会离开你的,李惟,你还记得那次在操场,我和你说的话吗?我说过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永远也不离开你。你别担心啊,你只不过是生病了,和感冒发烧一样,会好的。”
她看他沉默着,怕他不相信,急切地伸出手:“你摸一下我的胳膊,我听你说的时候,完全没有起鸡皮疙瘩。真的,我一点也不害怕。”
“其实那次我来你家,Nick‘在’的那天,我就发现了你的病,我那时候还很平静地和他‘打招呼’了,我真的一点也不怕的。”
李惟心里巨震。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件事。
所以,她竟然一直都知道他的病?她知道这一切,却还是选择和他在一起?
就算知道了这些,她还是那样温柔地拥抱他,甜甜地回吻他?
他急切地抬眼看她,少女的脸上还带着清晰可见的泪痕,她红红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似乎要看到他相信为止。
这样熟悉的倔强,让他忽然想起当初,她为了让自己相信她真的是生病了,伸出手给他看她手上的针眼。
他的蔓蔓,从始至终都一样待他。
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她还是想要陪着他——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放弃他。
少年心里无边的剧烈疼痛和恐慌逐渐消散,他忽然开始庆幸——他于万种不幸中,终究有幸,能拥她在怀。
他抱紧了她,轻轻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心。
“蔓蔓,睡吧,你今天一定累了。”
“我不,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张蔓固执地抬起头看他,她是很累,很困,但没得到答复之前,她根本睡不着。
“嗯,我信。”
他想,这次他不得不自私一些了。他给过她机会的,既然她说了不离开,那,他就不会再放手了。
少年一下一下拍着怀里少女的背,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情绪翻涌。
张蔓得到他的回答,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能让她陪着他,再大的难关,她也会陪他跨过去的。
担心了一晚上,又在暴风雪里奔跑了那么久,心理折磨加上身体的虚弱,她的脑袋此刻昏昏沉沉的。
她想睁开眼看他,但还是克制不住,昏睡了过去。
……
窗外,咆哮了一整晚的暴风雪在此时悄然停歇,城市在大雪之后,陷入了安宁的沉睡。
房间里,床头灯被调到最低的亮度,微黄的灯光照在两人的脸上,静谧而温暖。
空调在此时进入了安静的睡眠状态,悄无声息地工作着。
属于夜晚的宁静,来临了。
张蔓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稳,而她身旁的少年却丝毫不敢入睡——他仍然心有余悸,他害怕他睡着之后,怀里这个真实温暖的身体,又会变成他的妄想。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哒,哒,哒……”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少年蓦地睁开眼,发现Nick竟然站在床头。
他忽然有了脸。
他狰狞地笑着,挑衅般看着他——他的双手,交叠着,以一种危险的姿势,放在他怀中少女的脖子上。
他想伤害她。
少年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被点燃,额角的神经不断地跳动。在心底的暴戾达到顶峰之前,他一把抓住Nick的手腕,用力钳制着他,狠狠地往外扯。
他不准许任何人,伤害她。
他的力气极大,毫不留情,于是在下一秒,不意外地听到了对方的惊呼声。
但那声音,却不是Nick的。
他恍然惊醒,这才发现他刚刚捏着的,竟然是张蔓的手腕。
他像是被触电般,立刻松开了手。
“你怎么了?”
张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刚睡着一会儿,忽然感到手腕一阵疼痛,惊呼一声便醒了。
少年咬着牙关,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张蔓心里一沉。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逼迫自己清醒。
“李惟,你先睡吧,好不好?我看你睡着我再睡。你放心,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不会走的。你别想太多,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就会好起来。”
“……嗯。”
少年说着,闭上了眼,似乎很听她的话。
张蔓睁着眼,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哄他入睡。她强撑着躺了一会儿,听着他越来越绵长的呼吸,才松了一口气。
少年的侧脸在微弱的光亮里,平静而精致,他的眉头舒展,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在脸颊上投下两片阴影。
他睡着的样子,像是没经历任何的不幸和痛苦。
睡着了就好,只要他不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
张蔓俯身过去,在他的唇角轻轻一吻。
她感受着他嘴唇的温暖柔软,忍不住又吻了一下。
然后凑到他耳边,极轻地说着:“男朋友,你一定要好起来啊,我会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她还要一直陪他,到老呢。
说完,她再抵不住困和累,翻了个身,沉沉睡了过去。
就在这时,原本似乎已经睡着的少年,忽然在少女的背后,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他再也无法控制地发起了抖。
——他刚刚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手腕,而另一只手,就放在她纤细、脆弱的脖子上。
原来要掐她的,不是Nick,而是他自己。
少年心里涌上了一阵阵令他毛骨悚然的后怕。
他背后的睡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此刻汗液蒸发带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忽然想到了那天,他爸爸把他挂在阳台的晾衣竿上,也是那么神志不清,他一边笑着,一边对他说:“湿了不晾干会着凉,会生病死掉……”
然后,用一根绳子拴着他的脖子把他挂到了阳台上,之后任他绝望地、痛苦地挣扎,也再没来管他。
——如果不是被邻居发现了,他早就死了。
窒息感猛烈来袭,命运的绳结,在此时再次紧紧地勒住了他的咽喉。是啊,他怎么忘了呢,他和他爸爸,是一样的。
他们一样疯,也一样危险。
所以,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那个苦苦挣扎着、濒临窒息的人,很有可能会变成她。
少年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痛苦地蜷缩起来,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他无声地喘息着,指甲早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灼烧感,难受得他几乎要呕吐。
他无比绝望地看着他面前沉睡着的姑娘。
她的背影纤细,绸缎一般的长发铺了满枕。她侧卧着,背对着他睡,极其信任地把整个后背交给了他。
她对他,没有丝毫的戒心。
少年颤抖着抬起手,放在床头灯底下。
透过微黄的灯光,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手——修长,有力,骨骼分明的男人的手,它有能力做到很多它想做的事,比如,掐断眼前这根,纤细柔软的脖子。
他的上下牙齿不断颤抖着,他忽然感觉很冷。
透彻心扉的寒冷。
他想伸手去拥抱他身前的那个温暖之源,却在触碰到她柔软发丝的刹那,收回了手。
你怎么敢,再去碰她呢?
你刚刚居然想要让她一辈子陪着你?你怎么忍心呢?让她每天在一个疯子身边,担惊受怕,甚至面临着各种各样致命的危险。
少年闭上了眼,他蜷起食指,张口狠狠地咬住指关节。尖锐的牙齿轻易地就咬破了皮肤,鲜血涌出,咸腥又苦涩。
只有这样,他才能稍微转移一下心脏里的疼痛,那种让他快要死掉的疼痛。
他知道,这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放过她吧,你放过她吧,她是一个比天使,还要美好的姑娘啊。
你怎么,忍心呢?
她不小心从外面把他的世界撕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带着滚烫的火星钻了进来,那样猝不及防。但他知道,或许这一辈子他都出不去了,那他也不能那么自私地把她关在里面,陪着他坠入无边的黑暗。
他这般有幸,能在某一天突然遇上了这个迷路的姑娘,和她相爱。她跌跌撞撞闯进了他的黑暗,而现在,他得亲手送她出去。
少年在这一刻,无可奈何地,发着抖地,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