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一边听着,夏亚南也觉得赵迪说得挺有道理。赵三姑不也是赵父的姐姐吗?她怎么就不和赵大姑、赵二姑凑钱借给赵父?正想着这事,冷不防夏父趁乱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再次趁人不备想把她给拖走。
拼死挣扎起来,夏亚南也拿出了水果刀:“我不打工!我要上学!你再这样我也不活了!”
夏父一手制住她的刀,一手想捂她的嘴,却被夏亚南一脚踹到了肚子上,拼死挣扎开,大声哭喊道:“我才十四,我要上学!”
趁着夏父吃痛,赵迪把她拉了过来,又把喇叭塞进了她手里。奋力站了起来,夏亚南躲到小警察后面:“又不用你们出学费,我为什么不能上学?”
“你上学,你弟弟怎么办?家里都穷成什么样了,你也学着要上学?”夏父说着,竟然抹起了泪,“上学上学,你是上学了,家里是不用过了是?人家都初中没上完就打工去了,让你念完初中还不行吗?你还要什么样啊?”
见他一个大男人红了眼圈,围观的人群不禁心生怜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道:“你要不和你爸回去。你看他也疼你,这不是没办法吗?当爹娘的哪有不盼着小孩好的啊?”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夏父心里极是满意。赵三姑那就是不会说话。到底是个娘们,遇上事就是不行,光一个劲地骂小孩有什么用?那不是让人家都向着小孩吗?
夏亚南不会吵架。被围观的众人和夏父这话气得直掉泪,她浑身都在打颤,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舒曜见状,立刻道:“南南,咱俩换过来,这段我替你说。”
“家里穷是因为我吗?你天天就知道打麻将,从来不找活儿干,家里能不穷吗?”同样红了眼圈,替代了夏亚南的舒曜带了哭音,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你要能当上大队书记,凯凯怎么能娶不上媳妇?我和我妈打工有个什么用?还不够你在麻将桌上输的!”
这话半真半假。夏父在麻将桌上确实输钱,但全输了倒也还不至于。不过夏父恶心人在先,便别怪她恶心回去。
看着哭得像只兔子的舒曜,又听夏父打麻将输钱,舆论顿时又偏了。被众人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还被兜头泼了一盆污水,脾气一向火爆的夏父登时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顾不得装可怜了,指着舒曜便骂道:“你个死丫头片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什么时候把家里的钱输没了?”
“不输钱,你不输钱,家里的钱都哪去了?”舒曜哭道,“我小学初中没花你一分钱,高中学费是我打工挣的。没钱交书本费,我去市里的教育局给人家磕头,人家领导看我可怜凑了钱给我,你呢?一分钱都舍不得给我花,你当时倒是别生我啊!我是欠了你什么,连自己打工交学费都不行?”
“你自己考不上学你有脸了?你是自己考上的一中吗?”夏父吼道,“你当时是差了多少分,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是,我没脸。”拿冻皴了的手背揩去了脸上的泪,舒曜泣不成声,“初三回回模拟考完,你们都怼着我的脸问成绩,不管考得是好是坏,但凡不是年级第一,你们都指着鼻子就骂。家里的家务活一个不落的全让我做,连内裤都得让我洗。一天三顿饭都是我做,早晨刷碗碟子才能去上学,晚上完了全家的衣服才能写作业。你们到底还要什么样?口口声声说养我养了十四年,一天到晚干这么多活,我就算是去给人家当保姆这钱也挣给你们了?我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满意啊?”
知道有些话她不方便说,赵迪在旁边凉凉道:“我同学再怎么没脸,也比你们家那个天天什么活都不用干,还回回都考倒数第一的儿子强!”
被她揭了老底,夏父脸上火辣辣的。再听周围揶揄的议论,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我们家的事,你掺和什么?都是你给带的!要不然好好的她跑什么跑?她跑了谁给她弟弟娶老婆?”
“好好的?你管这个叫好好的?”舒曜哭得肝肠寸断,“凯凯又不是我生的,凭什么我就得供他买房子?也不说别人,当时我两个姑也没供你买房子啊!”
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夏父益发火大,指着她的鼻子骂道:“那个时候什么样,现在又什么样啊?家里都穷成什么了,你心里没数吗?你看着你弟弟盖不起房子娶不成老婆,你就心安理得了是?你就这么没有良心?”
“那赵迪她姑也就过来了一个,我两个姑今天也没和你一块过来啊!她们也是没良心吗?她们也没光帮补你啊!”舒曜哭道,“我又不欠凯凯什么。他是你俩的儿子,凭什么你们不打工给他买房子,把什么事都全推给我,让我给他挣钱买啊!”
“那是你弟弟!哪家的兄弟姊妹不相互照应着?你两个姑那是都有事!”夏父面红脖子粗,“有你这样丧良心的吗?”
“哪回有事找我两个姑,她俩是有空的啊?要是说以后有钱,那帮补他是应该的,可我有钱吗?”舒曜哭道,“再说,相互照应相互照应,那也不是我光照应凯凯?从小到大,他的衣服都是我洗的,饭是我做的,屋是我收拾的,他给我干过什么?为什么不让他照应着我让我上学,光让我照应着他啊!”
“咱村里哪家不这样,怎么就你事多啊?谁家不是姐姐去打工挣钱给弟弟买房子啊?没房子你弟弟怎么娶媳妇?”把缩在角落里的夏凯拽到了前面,他指着垂着头的夏凯道:“你说说,你弟弟怎么办?”
“他娶不上媳妇是因为我吗?难道没有我这个姐姐,他就能娶上媳妇了吗?我又不欠他什么,凭什么让我为了他能娶上媳妇打工啊?”舒曜哭诉,“家里穷也是因为我吗?难道没有我,你们就能有钱了?凭什么万事都往我身上推,什么事都让我干啊?又不是因为我才有这些事的!”
被她的这通歪理气得七窍生烟,夏父喘着粗气要给舒曜一个耳光。红着眼睛,舒曜不闪不避,哭道:“你打,你打!你打完了咱们两清了!”
她这么一哭一闹,活似只被逼急了才咬人的兔子,围观众人纷纷站在了她那里,还有人拿抽纸给她,让她擦擦眼泪。连完全不赞同她的话,刚才还在劝她的那个大妈也劝夏父:“也别凶小孩了,你这闺女一看就是被逼急了,说的气话。小孩都一会哭一会笑的,你等她好了就行了。”
被这么劝着,夏父是再也不敢打下去了。憋着一口闷气,他极不情愿地收了手,为了维护自己的慈父形象,还得努力挤出笑来:“都是之前没给教好。”
“没事,你闺女一看就听话,和刚才那个不一样。”那大妈连连摆手,“小孩就是气话,哄哄就好了。”
哄好个屁!大半年了一点用都没有,这个臭娘们还多管闲事。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夏父暗暗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夏亚南弄回来。
大半年不见,这死丫头片子硬气了不少,还知道装可怜了,也不知道他准备好的软法子管不管用。正这么想着,他刚想招呼夏凯,却听那边夏亚南道:“夏凯。”
这次她没用喇叭,声音却似重锤敲鼓,砸在了夏凯心上。
这是她头一次连名带姓的喊他。
迎上神色疲惫又莫名冷淡的夏亚南,夏凯有些慌张,张了张嘴,他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静静地看着始终一声不吭的夏凯,坚持要和舒曜换回来的夏亚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话来:“你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吗?”
压根不敢抬头看她,夏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下,期期艾艾道:“姐,我,我……”
仿佛没看出他的失措,也没有听出来他的不安,夏亚南牢牢地盯着他,睫毛都没有动一下:“这是你默许的吗?”
纵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被她用这种眼神看着,夏凯还是不由惶然:“姐,你……你什么意思?我,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啊!我就是想让你回家。”红了眼眶,他道:“我想你了。”
看着惶然失措的夏凯,夏亚南的眼圈也渐渐发红。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盯得他渐渐维持不住脸上伪装出来的茫然表情,又再次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眼看她。
见夏凯低下了头,全程如隐形人般的夏母站了出来,哭得泣不成声:“亚南,你说你弟弟做什么?是妈想让你回去的。凯凯才多大,他能知道什么?咱们是一家人,什么不能商量啊?你爸爸刚才那话是被你给气的。你回来和爸妈说说,非想上学的话咱就上,怎么也不能就一声不吭走了啊!”
看着满脸是泪的母亲,夏亚南觉得自己好像之前不认识她。
闭了眼,泪水顺着她泪痕交错的面颊滑了下来。
凯凯的话好歹最后一句是真的,妈的话全是假的。
见夏亚南沉默,夏父只当是动摇了,遂也帮腔道:“你弟弟能知道个啥?你有气也不能往他身上啊!你弟弟……”
“我没问你!”扭过头去,夏亚南高声呵斥道。在众人的注目下,她红着眼,一字一顿地问夏凯:“你知不知道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连看都不敢看她,夏凯兀自红着眼,一声也不敢吭。
看着这样的夏凯,夏亚南慢慢红了眼,似哭又似笑:“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她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给了个没脸,又听她质问夏凯,夏父喘着粗气,指着她的鼻子便要开始骂:“你——”
“你再怎么闹我都不回去。要是现在就这么算了,那等你老了之后我还能给点钱。要是你再这么闹,我一分都不给。反正我才十四,下个毒也不犯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夏亚南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语调也没有一丝起伏,“如果再逼着我回去,那就看看是你们的命硬,还是耗子药灵了。”
看着面前全然陌生的夏亚南,夏父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一时竟被她那冷漠异常的眼神和语气慑住了。在他的印象里,夏亚南一直是让干什么便干什么,从来没有二话。可现在她那眼神,却如好似吐着信子的毒蛇,仿佛是在……看死人。
这般想着,夏父的手心里竟是出了一层冷汗。
赵家已经被赵迪那不要命的架势给吓退了。见警察劝着围观人群离开,又领着夏亚南和赵迪去大厅里面,丝毫没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的夏母连忙用胳膊肘碰了碰夏父,拿眼神觑着他,示意他赶紧追进去。却被夏父条件反射似的推开了。
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情况,夏母一咬牙,正要自己进去,却又被夏凯拉住了。红着眼,他吼道:“让她走!谁要她帮衬!”
不就是怕被他拖累吗?这么多年的姐弟感情不管不顾,谁稀罕她的钱!
准备了大半年,费了多少事才见到人,这爷俩是怎么回事?夏母又气又恼,正待说说不听话的儿子,却见他垂着头,整个人呆呆的,如个木偶一般,一时话全哽在喉咙里,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被公安局里的警察轮流做了一遍思想教育工作,两人表示有人来接,才被放了出来。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赵迪一阵恍惚,刚才发生的事便如梦一般,只有地上杂乱的脚印证实了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站在公安局门口,赵迪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叔,去河西区的兴隆广场。”
虽然闹了这一场之后,她觉得家里不会再过来找了,但是以防万一,还是不报小区名字的好,反正走过去也没多远。
“好嘞!”河西区离这里不近,称得上是笔大生意了。又见是两个没拿行李的小姑娘,八成是一中的学生,司机便更热情了,“丫头,家住在河西?”
“嗯。”在公安局喊了半天,这次和家里算是彻底闹翻了。夏亚南整个人都呆呆的,全然不似平常,赵迪也筋疲力竭了,并不太想答话。
那司机听了出来,便也没有再问,开始专心开车。夏亚南却好似才从反应过来似的,开始趴在赵迪的肩膀上啜泣,慢慢泣不成声。
自己的眼眶也红着,赵迪抱着她,慢慢地拍着她的肩膀。她自认浑身是刺又铁石心肠,可今天这么一场闹下来,也颇有些人生无趣的寥落之感,更不要说性格温顺又心软的夏亚南了。
“丫头,她这是咋回事?”在后视镜里看到她俩像是要哭,那司机不由问道。
“没什么,就是和家里吵架了。”摇了摇头,赵迪一句话带了过去。
“唉,她爸妈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那司机一面打着方向盘,一面说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都不大知道体谅爸妈的心。天底下的爹妈哪有不盼着孩子好的?你看看今天在公安局里和爸妈大闹的那个,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有的时候,爹娘也都是没办法。你说但凡是有一点法子,哪个爸妈能不想让小孩上学?不还都是因为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吗?小男孩肯定都得上学,小丫头能供得起就上,家里要是就供不起,那能怎么办?”
“天底下的爹妈哪有不盼着孩子好的”和“都是没有办法”两句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夏亚南只觉一阵阵反胃,翻江倒海的恶心起来。原本一言不发的赵迪见状,低声说道:“我同学不舒服。叔,你先别说了。”
瞅了夏亚南一眼,那司机不吭声了,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唉,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