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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八章 代大匠斫者(1 / 1)

陈平安与隐官一脉剑修讲了那压胜一事,此中道理,剑修们都懂,只是陈平安举了个例子,让愁苗剑仙都觉得有嚼头。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曾经到过年轻隐官的家乡,在那骊珠洞天,隐藏身份,摆摊子算命,待了十多年之久。

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一直就是飞升境。

王忻水有些埋怨隐官大人,这种惊世骇俗的故事,早不说?早说了,他对隐官大人的敬仰,早就得有飞升境了,哪里会是现在的元婴境瓶颈。

在最向年轻隐官靠拢的最新六人小山头当中,郭竹酒境界最高,高不可攀,所以有资格按照悟性、成就来评点众人,顾见龙的某些公道话,连郭竹酒都觉得别开生面,让人意外,所以境界不低,有了仙人境,仅次于她。玄参因为下棋的缘故,有了一份撒手锏,就像那大宗子弟得了一部绝世秘籍,直通上五境,得了玉璞境,大道可期。曹衮上此山学此道,太晚,又不够勤勉,只有金丹境。王忻水是元婴瓶颈,至于那个米裕剑仙,资质差,没诚心,地仙都不是。

今天陈平安又出门散步,郭竹酒忙完了手头事务,挪了挪桌上小雪人的位置,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背起小竹箱飞奔出去。

被她美其名曰来自“小郭竹酒”的凝视与督促,小雪人看着谁,是关怀勉励,小雪人手中竹枝所指,是督促,谁敢不用心做事,竹枝作飞剑,小心狗头不保。

师父今天还是这般走得慢,郭竹酒没跑几步路就追上了。

郭竹酒问道:“师父,你最近走路为什么这么慢?是在修行吗?”

陈平安笑道:“是的啊,在修心。”

郭竹酒在一旁转圆圈,始终面朝师父,“这一门通天大的学问,弟子不用学吧?学也学不来吧?”

陈平安说道:“谁都学得来,但是不用学。”

小姑娘既开心又犯愁。

陈平安在一处僻静院落,捻出横江水符和撮壤土符各一张,“师父给你画一幅浩然天下的形势图。”

地面上每起一洲,便与小姑娘大致说些风土人情,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是书上记载,道听途说。

有一座观道观的东南桐叶洲,师父家乡的东宝瓶洲,最多剑修游历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天下雪花钱出产地的皑皑洲,佛家昌盛的西北流霞洲,有一座远古战场遗址的西金甲洲,如今动乱不已的西南扶摇洲,醇儒陈氏所在的南婆娑洲。

林君璧的家乡,中土神洲。

郭竹酒蹲在廊道中,看着那幅地图,感叹道:“天圆地方唉。咋个不是天圆地圆,那么师父在家乡宝瓶洲,想要去游历那金甲洲便近了,哪里需要绕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道:“因为所有的天下,以及所有的洞天福地,都是破碎之后的新版图,若是都找到了,再加上如今儒家圣人们新发现的第五座天下,一起拼凑出来,兴许就是天大圆地小圆,好似圆套圆、月中月的场景了。”

在那去往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途中,曾经小宝瓶就有此问,只是当时回答此问的,是近乎无所不知的崔东山。

然后崔东山取出了一只水碗,一根刚刚攀折下来的翠绿树枝,以及手里随便捡来的一块石子,崔东山故作神秘,询问众人,关于天地,有何感想。

可惜当时米饭煮熟了,炖鱼也香气弥漫,便没人搭理他。

崔东山便丢了石子,将那树枝斜插在后衣领当中,倒了碗中水,与陈平安求了一碗米饭。

陈平安说要去找不知藏在哪里发呆的庞元济,郭竹酒便跳起身,喊了声得令,飞奔离开。

郭竹酒回了大堂,气氛依旧有些沉闷凝重。

师父在的时候,还好。

只要师父不在的时候,就更加让人喘不过气来。

郭竹酒摘了竹箱,放在脚边。

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林君璧询问隐官大人,是否可以将飞升境大妖边境被斩杀于倒悬山之外的事迹,告知剑气长城所有的剑修。

不然长久以往,人心起伏涌动,万一如洪水决堤,很容易影响整个战局走势。

陈平安却只说没必要,可以再等等。

沸沸扬扬的议论,针对的,只是他这个隐官大人,不是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那就暂时关系不大。

————

庞元济坐在一处廊道栏杆上,怔怔无言。

心事重重,无话可说。

听到了脚步声,庞元济转头望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结果庞元济等了许久,才等到那家伙坐在身边。

好像陈平安最近每次离开大堂,就只是散步,步伐依旧,就是个慢字。

陈平安坐在一旁,递过去一壶酒,“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很贵的,滋味不比竹海洞天酒差了。”

庞元济摇摇头,“算了,不喝酒很久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满脸胡茬的家伙,说道:“说些让心里痛快些的言语,不用顾忌什么,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怨气的,只是自己觉得没道理,便只好忍着,其实没必要如此。当自己是酒缸里呢,攒着伤心事,能酿出美酒来?”

庞元济说道:“你应该逛过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两处的角角落落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可惜没什么隐秘机关,找不到什么意外之财。”

庞元济轻声道:“但是你一定不会有我的那种感受,不是如今我才如此觉得,是我进入旧隐官一脉没多久,就发现了的。”

“什么感受?说说看。”

陈平安揭开那坛酒泥封,喝了口酒,说道:“我只管喝酒,听你的牢骚。不用讲道理,有些时候,发泄情绪本身,就是一种道理。”

庞元济神色恍惚,喃喃道:“两处宅子,有一件多余之物吗?有任何零零碎碎的装饰物件吗?什么都没有,我师父离开剑气长城的时候,‘隐官’玉牌留下了,所有的秘录档案留下了,然后我独自留在这边,就只有一个感觉,好像师父这辈子就没来过这座避暑行宫。我这段时间,就一直想,师父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想什么,做什么呢?她会不会也有伤心失望了又不能与人说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师父,就该是一直强大无敌,一次次杀妖,我从来都不这么觉得。”

说到这里,庞元济看了眼城头,说起了师父萧愻,便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位老大剑仙。

两处隐官行宫是如此寂寥,那么唯有一座茅屋的老大剑仙,更是如此吧。

好像剑气长城这边,也极少有人细究深思过老大剑仙在想什么,有怎样的感受。

陈平安环顾四周,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宅子确实空荡荡的,这说明你师父萧愻,很厉害。只有一个内心极其强大且自我的人,才会全然不在意身外物。你做不到,当然我也做不到。”

事实上,陈平安对于一个陌生环境的感受,要对某个陌生人,感触更早,更多。

只是话不能这么聊。

庞元济眼眶泛红,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惨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师父破口大骂,最少也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毕竟他庞元济的师父,在战场上,差点一拳打杀了这位年轻隐官的师兄左右。

而且还是以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出手偷袭。

一个人在最伤心处的自嘲,便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陈平安摇摇头,喝着酒,“要讲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几箩筐都不够我说的,怎么骂你们这对师徒都不过分。没意思。总要容得下别人有私心,不然到最后,心累的还是自己,何苦来哉。”

陈平安继续说道:“不谈萧愻最后叛变一事,她替剑气长城做了多少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至于她为何叛变,说不定我比你更理解,因为我是旁观人。只不过当下与以后,剑气长城许多剑仙、剑修,大多选择忘记,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无心的,极少数是理解却不接受的。所以我估计这才是你最憋屈的地方?”

庞元济默不作声。

陈平安灌了一大口酒,笑道:“的确有那私心的庞元济,依旧做着新隐官一脉的剑修事情,半点不比别人差。论事,你又没亏欠剑气长城半点,论心,你更没有愧对师徒情分,还要奢望庞元济如何,才算做得好?”

所以陈平安并不觉得庞元济的修行之路,因为剑心不稳,好似鬼打墙,就这么走到断头路了。

庞元济苦笑道:“就算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没好受半点啊。”

陈平安说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庞元济都不太想听这个问题,定然揪心不舒心。

陈平安问道:“如果在萧愻递出那一拳之后,假设你可以立即杀掉她,庞元济会怎么做?”

庞元济下意识学那师徒双手笼袖,垮着双肩与精神气,庞元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平安笑道:“反正横竖都是难受,干脆让你更难受点。”

庞元济很想说问过了,隐官大人你可以继续忙碌去了。

不曾想那人又道:“不如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庞元济问道:“是不是我不给出答案,你就能够一直问下去?”

陈平安喝着酒,只管自己询问,“听说了那林君璧的师兄边境,竟然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你内心深处,会不会稍稍好受一点?又会不会因为与林君璧是朋友了,然后发现竟然会如此认为,便更加难受?”

庞元济满脸苦涩。

陈平安拍了拍庞元济的肩膀,“你啊,就熬着吧,逃是逃不掉的。关了门可以不见人,本心呢,如何能够不见面?”

谁还没几个道理挂嘴边?天底下就数骗自己最容易。

陈平安没有得寸进尺,喝了一大口酒,准备由着庞元济一个人清净独处。

庞元济转头问道:“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

陈平安惊讶道:“这也看得出来?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藏私,功力那是极其深厚的。庞兄,好眼力啊。”

庞元济疑惑道:“真有?”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在这种事情上,咱俩是难兄难弟。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找你喝酒,让你心里不得劲儿,我心里就得劲了。”

庞元济叹了口气,病恹恹道:“我求你滚吧。”

陈平安跳下栏杆,笑道:“与隐官大人这么讲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欺负老实人好说话,要不得。”

庞元济突然说道:“陈平安,我就不下城头厮杀了。”

廊道中陈平安转过身,笑道:“只要你自己不怕外边的骂声和腹诽更多,那么在我这边,你用不担心什么。新隐官一脉,没有规矩要求剑修必须出城杀妖。”

庞元济脸色悲苦,惨然道:“果然是难兄难弟。”

陈平安笑道:“什么时候你能够学一学林君璧,自己消受,苦中作乐,便是修心有成了。”

庞元济留在原地发呆。

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问剑,还在持续。

但是在这期间,蛮荒天下做了一件问剑之外的事情,巅峰大妖仰止,那位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重返战场,悬停高空,手中拎着一个半死之人,是一位在蛮荒天下腹地阻滞一支大军北上的剑仙。仰止与辈分相当的黄鸾各有斩获,只是黄鸾截杀的两位剑仙,皆已尸骨无存,魂魄消散,仰止却生擒了一位剑仙。

那天战场上,仰止五指攥住那位濒死剑仙的头颅,站在两道剑气洪流不远处,先将这位剑仙的身世根脚、在蛮荒天下做了哪些事情,一一道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仰止将那剑仙血肉剥离殆尽,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先去血肉,再碎筋骨,紧接着剐出一颗金丹,寸寸消磨,又将那元婴一点点绞杀,最后才是一一抽取、震散剑仙魂魄。

在仰止现身之后。

隐官一脉的飞剑便传讯剑气长城各处,并且是那把篆刻“隐官”的飞剑。

不许任何剑仙、剑修擅自问剑仰止。

后来数位大剑仙私底下飞剑传讯避暑行宫,询问能否剑阵依旧,但是准许他们合力打断那仰止的举动。

隐官一脉的飞剑回信,依旧是不准大剑仙私自出手,小心黄鸾在内的巅峰大妖,都在守株待兔,这场手段更加明显的埋伏,极有可能比先前五山之中藏匿大妖,更加致命。那仰止站立位置,太有讲究了,稍稍靠后,这个稍稍靠后,极有可能就可以赚取一两位剑气长城大剑仙的性命。

一旦战事蔓延开来,双方最顶尖的战力纷纷入场,无论双方折损如何,都会极快推进这场战事的进程。

纳兰烧苇,岳青,姚连云在内,都忍住了不出剑,但是人人心中积郁,注定不会少。

连岳青都骂了一句娘。

姚连云更是脸色阴沉。

在这之前,这位姚氏家主可是每天神清气爽的,次次出剑,极其酣畅淋漓,可谓神完气足。

最大的问题,在于剑仙们听从隐官一脉调令。

但是有一拨年轻剑修却悲愤欲绝,反而比剑仙率先出剑,一时间数十把飞剑,问剑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数位大剑仙立即出手拦阻,说不定立即就会有一百多把本命飞剑,齐齐掠向那头大妖,一旦如此,只会有更多飞剑跟上,到时候整座剑阵,极有可能就会随之出现分流。

而那仰止的应对,更是充满了意外,见那几位大剑仙阻断了后续问剑后,非但没有打烂任何一把近身飞剑,然后随手驾驭那些失去控制的城头剑修飞剑,近了那位下场惨绝人寰的剑仙,好似故意让这位临终剑仙与那些年轻剑修打个照面,最后她再将那三十九把飞剑一一抛还给城头,任由它们安然返回剑阵当中。

仰止最后震碎手中剑仙残余魂魄,大笑道:“好一个剑气长城,好一个杀力通天的剑仙,人人见死不救,轮到一群小小剑修,拼了性命不要,都愿意出剑来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后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后,剑气长城的人心,比那上任隐官萧愻叛逃剑气长城,出拳重伤左右,似乎更加复杂。

隐官一脉对于城头之上,原本已经愈发顺畅的指挥调度,逐渐出现了这里一点、那边一处的稍稍凝滞。

剑气长城之上,私底下出现了一个发自肺腑的悲愤说法。

“又不用你隐官大人涉险,不用你死,为何不救?!我们剑修自己愿死,为何不肯?”

随后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论。

“今日那剑仙拼了大道性命不顾,也要在蛮荒天下腹地出剑杀敌,尚且不救,以后蛮荒天下蚁附攻城,只要有可能是个陷阱,隐官大人又会救哪个剑修?”

“连那头大妖尚且敬重出剑赴死之人,不曾想倒是我们的自家人,如此冷酷无情,处处算计事事算计,这样的隐官,当真有益于剑气长城?当真比得上前任隐官的所作所为,最少后者在叛变之前,还敢亲身陷阵,一场场大战,斩杀妖族,不计其数!”

有了这些浮出水面的说法,便意味着肯定藏着更多的念头与想法,藏在人心水深处。

陈平安走回大堂外,刚好宋高元、曹衮和玄参三人从城头收剑返回,接下去就该轮到罗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剑修,去城头出剑。

宋高元和曹衮都脸色郁郁。

玄参相对年纪最小,反而是最看得开的一个剑修,还有点笑脸,说道:“隐官大人,我劝罗真意三人暂时别去城头了,一来会被孤立,很多时候,反而会被其他剑修争抢战场,咱们出剑效果几乎没有,再者他们虽然没说我们三人如何,可是提及隐官大人,可没什么好话,也没有半点需要忌讳的意思。”

最早两拨去往城头杀妖的隐官一脉剑修,大多负伤而返,此次玄参三人却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罗真意三人站在门口那边,眼神询问年轻隐官。

去不去,还是隐官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转头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罗真意点了点头,与其余两位剑修御剑离去。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衮神色萎靡,“我们半点不辛苦。”

陈平安安慰道:“如此才是真心辛苦。”

曹衮笑容牵强,欲言又止。

一起返回了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无奈道:“又不能敞开了与所有人说,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与我们的买卖,已经大不相同,我们有希望将这场战事拉长,足可让蛮荒天下耗费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巅峰大妖都要个个肉疼。我们推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点点胜利希望,岂可因为仰止的那点下作伎俩,就功亏一篑。”

玄参闷闷不乐道:“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

曹衮点头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们这是乱用圣人言语,何况又不是什么宽慰人心的话。”

陈平安笑道:“不谈圣人本义,只说用在此时此地,别有韵味。”

极少说话的愁苗剑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实是事实,终究却非真相,如此一来最难讲理。”

许多争执不休的吵架,不在于一方极端无理一方极端占理,而在于各有其理,各有多少与对错。

林君璧问道:“此局能解?”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何解?”

“先认定其无解。”

众人皆哑然。

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庞元济返回落座后。

陈平安就以心声与三人言语,愁苗剑仙,林君璧,庞元济。

愁苗剑仙直接拒绝了。

庞元济则郁闷不已,懒得多说一个字。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为何要将这桩天大奇功,分摊到我们三人头上?”

陈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劳在我一人,如今谁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对了,等到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们,人心落到了谷底,比如成群结队,来避暑行宫外边嚷嚷的时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剑仙,负责登城,拎出那颗大妖头颅,还礼蛮荒天下。”

庞元济说道:“早知道我就应该答应喝酒,醉死在外边了。”

郭竹酒不知道师父与谁在嘀咕些什么。

应该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后低头看着桌上归她保管的两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摇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砚咫尺物,是一方夔龙纹虫蛀砚台。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至于那把宝光流转的团扇,上边字写得也挺秀气:金涟涟,玉团团。老痴顽,梦游月宫,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团圆,灯火百万家。

师父私底下偷偷与她说了,只要攒了些战功,这两件宝物,咱们师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抬头说道:“绿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问道:“如果是陈三秋怀里揣过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陈三秋想要见着这扇子的面,你得先把避暑行宫的墙壁撞烂,以此开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额头,得意洋洋道:“我这铁头功,可了不得,师父都比不了。”

陈平安笑道:“不想比这个,记住,这不是什么师门绝学,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郭竹酒点头道:“大师姐的那套疯魔剑法,加上我这门绝学,以后都可以发扬光大!”

陈平安摆摆手,继续凝视着地上那幅画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脑阔儿,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陆芝是不是应该快要返回倒悬山了?”

林君璧点头道:“不出意外,应该与邵云岩在今天返回。”

陈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悬山。”

————

春幡斋。

米裕对待翻账查账一事,一丝不苟,十分专注。

这其实不是米裕所擅长的,说句难听的,经过晏溟、纳兰彩焕之手的账本,如果他们俩真想要假公济私,米裕能够找出纰漏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年轻隐官看过了,然后让死记硬背了的米裕过来捎话。所以纳兰彩焕与晏溟,才是相互合作又能够相互掣肘,米裕不过是那位年轻隐官安插在春幡斋的钉子,做做样子罢了,纳兰彩焕看待米裕,无非是第二个故意喝那竹海洞天酒的剑仙高魁,与那年轻隐官沾了关系的,对她都没安好心。

只是米裕经常会遇到疑难症结,就询问晏溟其中关键诀窍。

晏溟对米裕观感极差,只能算是有一说一,好脸色是绝对没有的。

剑气长城,但凡有点志向的,无论境界是不是剑仙,无论年纪大小,对这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米剑仙,印象都好不到哪里去。

米裕竟然问了三次过后,还有以后再问三十次的架势。

这让纳兰彩焕愈发觉得眼前这米裕有些陌生了。

纳兰彩焕也懒得与米裕遮掩什么,直截了当问道:“米裕,你脑子抽筋了?”

结果米裕来了一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纳兰彩焕也没什么客气话,道:“米裕,你真不适合算账,就别耽误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别说邵云岩如今不在倒悬山,就算他在春幡斋,邵云岩终究是外乡剑仙,我们这边如果没人提早露面,就只是一个春幡斋一位剑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随口说出的恶心言语,其实道理是有点的。”

米裕好奇问道:“哪句?”

晏溟说道:“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米裕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此语得自晏家铺子的某把扇面题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边,是顺便,主要还是折扇另外一面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动”,让米裕一见倾心。折扇一面文字正经,一面措辞婉约,让米裕觉得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铺子那边也卖扇面题款的刻印册子,价格还不低。

房间内,还有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外人。

春幡斋邵云岩的嫡传弟子,韦文龙,一位术算天才。

相较于屋内三位外人,韦文龙十分拘谨。

他只有独自一人,枯坐账房,面对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账本,才会如鱼得水。

说到底,韦文龙就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此生好友,注定唯有数字、神仙钱两物。

钱粮、理财一事,自古被视为贱业,户部官员甚至会被讥讽为“浊官”,其实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个不是大道无望、破不开各自瓶颈的可怜人。

再者韦文龙只是金丹修士,面对屋内两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剑修家主,一位听着聊天好像才下五境的米剑仙。

他确实不太敢喘大气。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练气士,对剑气长城其实不陌生,却也不熟悉。

反而不如那些故意游历倒悬山的外乡人,后者往往是奔着剑气长城去的。

像他韦文龙这样的倒悬山人氏,一辈子都没去过剑气长城,反而颇多。

韦文龙最怕的,其实是那个声名远播的剑仙米裕。

风流子,最薄情。

何况还是一位剑仙。

米裕觉得纳兰彩焕那婆姨说得有理,便虚心纳谏了,起身离开屋子。

米裕离开之前,神色和善,言语真切,与韦文龙说了句,“文龙啊,你是咱们隐官大人都相当器重的可造之材,莫要妄自菲薄,好好做事,大道可期。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

韦文龙赶忙站起身,只是拘谨得很,怯怯懦懦,也没能放出个屁。米裕便愈发觉得这小子真顺眼,让韦文龙坐下做事,不用如此客气。

米裕走到空无一人的大堂那边,早先属于几位女子修士船主的座位,米裕都多瞥了几眼。

米裕最后坐在自己那条椅子上,摸出一枚准备送人的玉牌来,此事有些奇怪。

米裕手中这枚无事牌,篆刻数字九十九,隐官大人离开之前,专门叮嘱过,要送给老龙城范家的渡船桂花岛。

别说是皑皑洲的南箕船主江高台,就连邵剑仙的面子也没卖。

可事实上,丁家渡船那个小管事,战战兢兢,私底下找过隐官大人,给出一个连米裕都感到意外的“公道”价格。

但是丁家也由衷希望将来走账一事,劳烦隐官大人这边劳心了,免得丁家渡船沦为众矢之的,被人记恨。

年轻隐官笑着答应下来,说春幡斋一定会投桃报李。

事后米裕问起此事,隐官大人只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龙城丁家是不得已而为之。

丁家没那女子船主,米剑仙便懒得多想。

可关于范家跨洲渡船,米裕知道得不少,没办法,桂花岛上有位桂夫人,十分出彩,不在容貌。

米裕不是那种俗人,清楚女子的好看,分千百种。

只看那脸蛋胸脯腚儿大长腿的,却不晓得女子有万般好的,简直就是不入流,称不上是他米裕的同道中人。

老龙城范家,在做跨洲渡船买卖的山头、家族当中,很不起眼。

其实除了苻家稍稍有那么点薄面,其余几大姓氏的渡船,靠岸了倒悬山,都不值一提。

就像先前春幡斋大堂议事的那个丁家船主,比那“霓裳”船主柳深都不如。

只要是关于动人的女子,米裕都会动心,绝不辜负美人。

米裕很快就记起好像桂花岛上有位桂花小娘,名叫金粟来着,姿容也极佳。

米裕当然见是没见过她的。

米裕更不至于为了见金粟而如何,以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之前那次春幡斋,能够一口气聚集那么多条渡船,其实大有玄机。

吴虬,白溪这些个老狐狸,再加上那座在倒悬山有座私宅水精宫的雨龙宗,以及梅花园子,都是出了力的。

只是隐官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提这茬,甚至根本没打算秋后算账。

到底只是小事。

像这一次,就只有十二位船主,刚刚得到邀请,会在今夜,被邀请到春幡斋做客议事。

有些早早停岸倒悬山的船主,大多数都有意无意,选择多逗留了一段时日,既不着急卸货,更不着急离开,就等着春幡斋的请帖。

除了距离最近的南婆娑洲,先前那些渡船应该都未返回各自大洲,应该依旧还在归途中。

宝瓶洲除了范家桂花岛,还有一条侯家的渡船“烟灵”。

应该是得了苻家或是丁家的飞剑传讯,这两艘跨洲渡船,只隔了两天,就先后赶到倒悬山。

大大小小的八洲渡船,与晏家、纳兰家族,或是孙巨源这些交友广泛的剑仙,其实都有或多或少的私交,道理很简单,剑气长城这边,大族豪阀剑仙或是子弟,会有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重金购买那些奇珍古玩不去说,光是价格翻了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就多达将近百余种。侯家渡船“烟灵”,便会在物资之外,又专供奇香,让仙家山头编织香囊十六种,卖给剑气长城的那拨固定买家。

关于此事,隐官一脉有过不小的争执,林君璧与愁苗剑仙难得站在一条战线,提议断绝所有这类渠道供给,以后剑气长城再不收取任何一件无用之物。

只是最终隐官一脉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缩减这类买卖往来,但是并未一刀切下,彻底断绝此事。

依旧停靠在捉放亭渡口那边的桂花岛,得了春幡斋请帖,在侯家渡船管事赶来之后,先通气。

如今桂花岛管事一职,落到了范家供奉马致头上。

金丹剑修,本命飞剑“凉荫”。

桂花岛上的那座圭脉小院,记在一位外乡人名下,已经多年不再对外开放。

马致曾经在那边,为一个外乡少年指点剑术。

在桂夫人的雅致小院当中,弟子金粟,负责煮茶待客。

马致与侯家船主正在商量着如何送礼,因为听闻先前灵芝斋一夜之间,就少了百余件仙家宝物,如今留下来的,要么是礼太轻情意便重不起来的一些个花俏灵器,要么是价格太过昂贵、让人望而生畏的稀罕法宝。

船主侯澎对待此事,便忧心得很,如今侯家虽说在老龙城以北、观湖书院以南的广袤地带,生意做得极好,但是账面外的谷雨钱,其实相当有限,如果自家渡船“烟灵”在离开老龙城之前,侯家就已经听说此事,需要走那趟春幡斋,进门之前先备好重礼,倒也不算太麻烦,这点谷雨钱还是掏的出来,可是侯澎与桂花岛都是半路得到飞剑传讯,侯澎需要自己先掏腰包,这就头疼了。少了,礼物不够分量,货比货,给春幡斋嫌弃,事后肯定要被范家祠堂拿来非议,可要是谷雨钱掏多了,春幡斋那关过去了,家族那边又得说另外一番闲话了。

真正做事情的人,就是这样,做多错多,在家享福的,反而一年到头,嚼舌头不闲着。

马致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范家是多事之秋,老剑修恰恰因为与未来家主范二关系亲近,反而也被殃及。

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范家祠堂那些老头子仔细盯着。

大小姐范峻茂,已经许久不曾露面,范家对外宣称是她独自一人,出门远游去了。

马致有些猜测,但是不敢与任何人谈及此事。

从少年变成年轻人的范二,也逐渐开始参与家族经营事务,马致自然是属于范二这座山头的,不然马致也当不上这个渡船管事,哪怕桂夫人开口提议,举荐马致担任船主,范家祠堂那边应该也无法通过。虽说桂花岛早就是范二名下的产业,但是如今范家,对这个少不更事的二少爷,非议不小,因为当初借了那么大一笔谷雨钱给大骊龙泉的落魄山,祠堂议事,争论得就很激烈,范家许多老人都觉得范二还是太稚嫩,太意气用事,哪怕是未来家主,也不该完全掌管桂花岛渡船,应该有一个老成持重的范家前辈,帮着打理一些年头,才好放心交给范二经营。

如果不是有孙家跟着一起掏钱打水漂,再加上范二动用了一大笔本就记在他名下的私房钱,休想通过此事。

桂夫人只是喝茶,气态娴静,并无言语。

双方大致谈妥了如何准备礼物,以及进了春幡斋之后如何行事,大体上还是学那先前的苻家、丁家,少说多看,寡言无错。

侯澎放下茶杯,脸上泛起古怪神色。

马致谈完了事情,也就不再喝那茶水,自顾自喝起了一壶桂花小酿。

侯澎轻声问道:“新任隐官是叫陈平安?”

马致绷着脸,仍是没忍住,大笑道:“侯澎老弟,你想什么呢?!”

金粟一头雾水。

桂夫人轻声解释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年纪轻轻的剑仙,名叫陈平安。”

侯澎加上一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说得极为流畅。”

金粟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与那马致如出一辙,只是没后者那么大笑出声。

没办法,她与马致前辈,都对另外那个陈平安,太熟悉不过了。

来自大骊王朝的那个陈平安,早年就住在桂花岛距离此处,不算太远的圭脉小院。

金粟,都没觉得这是个事儿。

这位侯船主的想法,也太不着调了些。

两个人,同名同姓都叫陈平安罢了。

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可能吗?

在金粟的记忆当中,那就是个乘船游历途中,还会掏钱请桂花岛丹青高手作画留念的客人。

是一个穿着整洁却难掩身上那股寒酸气的外乡少年。

好像当年还背着把剑?不过却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

最后在师父授意下,金粟还陪着少年,一起游历了倒悬山各处景点。

拘束,古板,无趣。

就是那么一个外乡少年。

依稀记得,好像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还瘦弱,说话嗓门都不大,就是喜欢四处张望,不过与人言语的时候,倒是眼神清澈,不会眼神游移不定,就那么看着对方,始终会竖耳聆听的样子。

侯澎说道:“既然连那丁老儿都安然返回老龙城,应该是我想多了。”

马致笑着点头。关于此事,不可多聊,各自心里有数即可。

山不转水转。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逢是缘,可缘分也分善缘孽缘不是。

一旦真是那个万一又万一的万一。

那么桂花岛是天上掉下来了一桩善缘。

对于苻家以及其余老龙城大姓而言,可就不好说了。

灰尘药铺,武夫宗师郑大风,与苻家相约登龙台,动用了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事后更是与郑大风有过一场截杀,除了范家和孙家,其余老龙城大姓,个个见者有份,亲自参与其中了,帮助苻家,负责拦截灰尘药铺那伙外乡人。

其中丁家,还牵扯到了那个原本不可一世的桐叶宗。

原本如日中天的桐叶洲第一大仙家宗门,据说如今日子不太好过,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的事情,火上浇油事情,一桩接一件,总之处境十分惨淡,丁家如今更是被殃及池鱼,白白遭罪一场,许多生意上的份额,暗中都莫名其妙给瓜分了去,只是其余几家做得不算过火,丁家也能隐忍,何况大体上,丁家还是跟着苻家,在赚着大钱。只是丁姓未来在老龙城沦为垫底,是大势所趋。

所以丁家对待跨洲渡船一事,注定会极为热衷,无比希望以此打破僵局,为的就是能够与春幡斋攀附关系。

马致与侯澎,也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完全可以想象,丁家一定会给出一个极低的价格,舍了一条渡船的挣钱渠道,保证不亏的前提下,也要与剑气长城结下一桩比同行更多的香火情。

随后马致与侯澎一起离开桂花岛,要先与几位相熟的渡船管事那边坐一坐,然后再按照约定的时辰,各自去往春幡斋,携带重礼,登门做客。

而在桂花岛小院当中,只剩下师徒二人,没了外人在场后,金粟便与师父埋怨起范家老人的短视。

桂夫人笑道:“范家能有今天的光景,那些看似冥顽不化的老人,不去说年纪时候就开始躺着享福的几个,其余都是出了大力,有大功劳的。你之所以觉得他们短视,不过是偏袒与范家一起掏钱给落魄山的孙嘉树。”

金粟有些赧颜。

桂夫人正色道:“看待人物,可以有个人喜恶。但是看待世事,不可以掺和太多的个人感情。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该有的修心本分,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了,更该如此。”

“不然你身为范家人,再嫁给了孙嘉树,嫁入了孙家,你若是万事不说,只是潜心修道,不去操持家务,倒还好了,不然你一个不小心,就能让范家与孙家结怨。”

师父极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金粟不敢造次,记在心上。

静坐片刻,桂夫人让金粟不用陪自己了,若是想要逛那倒悬山麋鹿崖的铺子,师父不拦着。

金粟没那兴致,如今倒悬山云波诡谲,连桂花岛都被笼罩其中,她就没了这份心思。

只是离开了院子去修行。

在金粟离开没多久,便响起敲门声。

桂夫人起身笑道:“陈公子请进。”

一位年轻人撕了脸上那张木讷男子的面皮,抱拳笑道:“桂夫人,多有叨扰。”

桂夫人笑容和煦,打趣道:“稀客,贵客。”

陈平安落座后,歉意道:“桂夫人别多想,就只是来这边讨要一壶桂花小酿。”

桂夫人拎出一壶桂花小酿,递给年轻人,笑问道:“既然这么说了,隐官大人言外之意,是开始注意梅花园子?”

陈平安没说话。

桂夫人又问道:“不担心我与那位酡颜夫人,蛇鼠一窝?”

陈平安摇摇头,“自然不会。”

桂夫人也就不再问那梅花园子的下场了。

陈平安说是来这边喝酒,却也没有怎么喝那桂花小酿,笑问道:“金粟姑娘,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桂夫人点头。

然后陈平安就只是坐了一会儿,桂夫人也只是聊了些范二的近况。

双方似乎除了一个范二,无更多话可说。

久别重逢,言语不多,反而不比当年初见时分,背剑少年与桂夫人的那般投缘。

而桂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忧虑重重,显而易见,当下处境,并不轻松。

陈平安喝过了一小壶桂花小酿,就准备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但是在那边不会现身。

此次前来,除了所谓的散心,更重要的是希望桂花岛,帮忙转交给崔东山与藩王宋集薪各一封密信。

桂夫人收下了那两封密信。

陈平安道谢之后,刚要告辞离去,院门那边跑来一个熟人。

昔年圭脉院子的桂花小娘,金粟。

陈平安起身相迎,笑着打招呼:“金粟姑娘。”

金粟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这个家伙会偷跑到桂花岛,她也笑道:“陈平安,你怎么来了。”

然后金粟赶紧改口,“陈公子。”

陈平安无奈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金粟点了点头,坐在桂夫人身边,轻声问道:“不是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吗?怎么有空跑来这边喝酒,听说如今倒悬山两道大门,都管得可严,防贼似的。”

金粟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是不是不小心与那隐官同名同姓,有些郁闷,所以才跑来这边喝闷酒?”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是啊。”

桂夫人也会心一笑。

金粟惋惜道:“我原本还心存一丝侥幸,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剑气长城的大剑仙。”

陈平安说道:“万一我真是那隐官,我估计金粟姑娘也要郁闷得想要喝酒了。”

金粟展颜一笑,转头对桂夫人说道,“师父,陈公子如今说话,可比以前讲究多了。”

桂夫人笑问道:“回来做什么?”

金粟轻声说道:“我还是想要去麋鹿崖逛逛。”

桂夫人望向陈平安。

年轻人使劲使眼色。

桂夫人点了点头,却说道:“正好,你与陈公子顺路,可以一起去往捉放亭。”

金粟连忙说道:“不用不用,我比陈公子更熟悉倒悬山。”

她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而陈平安与范二是要好朋友,与孙嘉树如今也是生意伙伴。

所以她觉得还是莫要与陈平安牵扯半点了。

桂夫人也没有继续为难两人,由着金粟独自离开,桂夫人笑容多了些。

陈平安稍等片刻,这才与桂夫人起身告辞。

桂夫人送到门口后,突然说道:“要小心最会藏拙的正阳山。”

陈平安随便瞥了眼宝瓶洲方向,点头道:“会的。”

同时在心中默念,以后正阳山要跪在地上,求我不要那么小心。

桂夫人问道:“终于是那剑修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两把本命飞剑,以后显露了剑修身份,就对外宣称一把名为斫柴,一把名为账簿。”

桂夫人沉默片刻,违心说道:“好名字。”

至于陈平安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是什么。

桂夫人已经完全不好奇了。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至于飞剑的真正名字,一把笼中雀,本来想着取名中秋,只是与飞剑十五好像有些冲突。另外一把,我还在纠结是天上月,还是井底月。”

取名字这种事情,太擅长了,也不好。

桂夫人笑了起来,“总算有点飞剑该有的名字了。”

陈平安悄然离开桂花岛,在捉放亭那边,先与愁苗剑仙见了面。

两人一起去往梅花园子。

要见一见那位身在家乡却思异乡的酡颜夫人。

除了愁苗剑仙,当然还有走了一趟扶摇洲山水窟的陆芝。

与女子讲道理,还得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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