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华盖马车行过归德街,昨夜里下过雨,青石板呈一片碧色,远远瞧去竟似大块碧玉平铺十里长街,皲裂成数百节,倒映行人步履,颇显清冷萧瑟。

街上那也曾盛极一时镇北侯府门前两尊石狮子已经被砸烂,没了丝毫威严气势,缺了门匾的大门上不过些许时日就盘上了蛛网层层,盖了红印的封条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秋月伸手将帘子暗住,将镇北侯府隔绝在马车之外,轻描淡写道:“二爷不能见风。”

楚瑜缓缓收回手来,不再坚持。

秋月沉默半晌,才道:“秦家下人全部发卖了,家产尽数抄封,秦家母女投奔本家,颇不受本家族长待见。本家怕秦家母女给他们带来麻烦,毕竟是在朝廷里犯了这等大事,难免不受牵连。秦家母女苦求了多日,族长才同意分了个边角地给她们住下,这回倒是真的仰人鼻息了,怕是将来日子都过得不如意。”

又何止是不如意这般简单,一间简陋的小阁楼,逢风飘摇,逢雨则漏,几寸之地,一桌一床,薄衣破衾,处处受本家人的白眼,这样的日子对秦家母女来说,每一日都过得煎熬。

只是秋月懒得多言,讲太多,不过是平白污了二爷耳朵。

楚瑜听完并无反应,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拢紧了身上大氅,低声咳了起来。

秋月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轻顺着楚瑜腰背,道:“二爷不该出来的,这几日正是凉。”

楚瑜唇上无血色,衬得整张脸都雪白,唯有一双眸子乌黑似幽潭千丈,让人瞧不出情绪来。

秋月止了声,她自是明白楚瑜此来一趟所谓何事。

寒食之际,飞花之时,清明雨沉,关押在诏狱的流犯一起上路。出了城门,等着他们的是劳苦路途和归乡无期。

出了城门,官路伸着数百里,盘桓而无尽头。官差着黑罩衣腰间束扣金带,身后是锁着镣铐的流犯。春城飞花,散不开这一支队伍的阴郁,踏一步,便离家远一步。

城外折柳坡上停着一辆马车,在等人。

衣着精贵的小厮拦住官差低语几句,从袖中取出锭子塞入官差手中。那官差眉眼舒展,笑着颔首接了,转而从身后人群里叫出一人来,提点了几句。

……

白色囚衣满是污脏,长发披散,颇是凌乱,那人手腕脚腕皆是镣铐,原本高挑的身形略显佝偻,步伐踉跄却不知是否囚衣下满是伤痕。唯有抬头间,方见几分颓败的俊色,只是抵不住满目的木然,宛如没了生气。

“秦侯爷,我家主子有请。”那小厮语气倒是恭敬,只是姿态多少有几分自矜。

秦峥缓缓抬起头,轻呵一声:“我已不是侯爷,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诏狱流犯便是亲人也不准探望,这个时候能拦路的又是谁……

小厮道:“秦爷去了就知道了。”

秦峥也不再多问,镣铐声随着步子撞出冰冷的声响,他一步步上了折柳坡,待瞧见那马车外靖国公府的图腾,宛如足下生根般,再也走不动一步。

素白的手单薄得可怜,好似薄薄一层雪色皮裹住纤弱的骨,缓缓挑开车帘。

雪青长袍,佛灰深衣,云白大氅,鸦发垂落,眉眼依旧,唯有额间缚三指宽布巾,整个人都清冷如霜。抬眸间,天上薄云,地上青苔,身后翠柳,似乎都成了山水画里的一抹映衬,而他才是主笔,不减风华。

“清辞……”秦峥唇间发干,喉结艰难滚动两下,念出对面人的名字。

楚瑜看着五步远的人,恍若隔世。往昔历历在目,却又飞快流逝脑海,最后只是定格在这一瞬,四目相对,竟再无言。从懵懂年少到眼下,恩怨情仇画上这么一笔,孟寒衣处斩,秦峥流放,侯府抄封,最终到底家破人亡,走至今日,两相不见。

风拂弱柳,楚瑜低声闷咳,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秋月从一旁端出乌木雕花托盘,上面摆琉璃酒壶一只,金樽一对。

楚瑜缓缓提起酒壶,满上两杯酒,递一只给秦峥,看他伸出套着镣铐的手结果,颤抖的指尖几乎将酒撒空。

子规声啼,平添萧瑟。这一场了结,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楚瑜捏着金樽,压住咳声,垂眸道:“秦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同你纠葛十几年,总算是到了头。只是对你,到底有三谢在心。”

“第一杯谢你,年少相遇,救我性命。”

“第二杯谢你,同结连理,予我一女。”

“第三杯谢你,三分薄情,一场大梦。”

三杯酒,秦峥泪洒杯中,不是没有爱过,不是没有想过好好照顾眼前人,不是没有下定决心不辜负他……只是为什么偏偏就将眼前人越推越远了,为什么放在自己手心里的明珠,被摔得粉碎,方才发觉,这么多年,曾是那莹辉为他照亮脚下的每一步路途。

金樽从指尖跌落,楚瑜皱眉俯身撕心裂肺般咳了起来,这幅身子到底撑不过三杯酒了啊……

秦峥下意识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却见楚瑜猛地退后,连衣袂都不曾给他碰到。

指尖空荡,除却山风,再无一物。

楚瑜踉跄两步,稳住身子,气息不匀,他怔怔看着秦峥半晌,才开口道:“可是秦峥,我心底亦有三恨。一恨你从来情薄只有三分,二恨你分明有女却不教养,三恨你年少莽撞救我性命。”

字字如刀绞入心扉,秦峥浑身颤抖,跌跪下身去,似痛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牙关挤出泣不成声的呜咽……

山风将那呜咽吹散,从来折柳赠离人,那纤弱柳枝被多少人寄予过留意,可若是心离了,又有什么可以挽留。

既然不可留,那便不可留。

楚瑜低笑一声,无悲无喜,从袖间取出一文书,俯身铺在秦峥面前。

“秦峥,这么多年,我活得像个笑话。”楚瑜平静道:“该是时候结束了。”

秦峥抬眸,眼前一片模糊,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因为面对的是楚瑜,说愧疚太轻,说爱意太浅,说来世不配,所以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好,我允你。

和离书上按下秦峥染血的指印。

白纸黑字,字字泣血。

十六为君妻,经年尚轻狂,未曾悟君意,方得此苦酿。

十七知此命,两心未可同,浮云蔽白日,此路不顾返。

十八思君老,岁月忽已晚,君心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与君妻六载,岁岁来仇隙,既难归一意,但求一别离。

朝华竞泽,五色凌素,琴瑟在御,新音代故。

朱弦既断,明镜残缺,朝露已晞,各还本道。

……

轻飘飘的纸又如何书得尽这一场恶始恶终,只是到底从此以往,两人各自殊途。

秦峥看着楚瑜离去的背影,云白的氅,雪青的袍,佛灰的衣,直到朱红车门斩断最后的视线。他垂眸看着手心里的观音玉,这么多年,仍旧是慈眉善目,悲悯地看着芸芸众生。这是楚瑜临别给他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东西。

镣铐声响,折柳坡上一场离别,错在相逢。

流犯的步伐踏着官道飞尘,辗转直至远方。

楚瑜原本阖眸倚在车中,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推开车窗。窗外飞鸟惊动两三只,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官道上空无一人……

原来不是梦,是真的结束了。

无爱无伤,无欲则刚,从此独孤,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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