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前方的主干道上,突然有明晃晃的大灯照过来,因为反射着积雪的光,因此更加刺眼。
封晨伸出手微微挡在眼前。
很快,那光暗下来,身边有车胎碾过积雪的细微轻响。
封晨睁开眼,黑色的车子安静地在她身侧停稳。
靠近她这边的副驾驶的窗降了下来,唐临聿线条锋利的侧脸显现出来。
“去哪儿?”唐临聿问道。
“本来是打算回家的。”
封晨指指不远处封家的宅子,声音有些抖,是被冻的。
“现在呢?”唐临聿问,握在方向盘上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手指缓慢地敲着。
“现在......”封晨放低了姿态,带着点讨好的意味笑道:“唐总您能捎我回市里吗?”
“上车。”唐临聿简短地说。
封晨自觉地要去拉后排的车门。
手刚碰上冰凉的车门把手,就听唐临聿说:“坐前面来。”
封晨困惑地皱了皱眉,但有求于人,不得不听话地拉开副驾坐上去。
车里有很淡很淡的酒味,掺杂着苦艾香,身后有细微的布料摩挲的声响。
她回过头,看见昏暗的后排半躺着一个男人。
嗯......好像是唐临聿的助理。
难怪唐临聿要让她坐前面,原来是替她着想,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封晨有点惭愧。
好像应该象征性地说点什么的。
封晨张了张口,问了一个极其没有价值的问题:“你怎么在这儿?”
她也没指望着唐临聿能回答这蠢笨问题,但男人偏很快就回答了:“送人。”
封晨想了想,好像刚才上唐临聿车的,除了他的助理、郑怿骁,还有一个男人。
她有点面熟最后那个男人,可能就是住在他们这一片别墅区的人吧。
今晚受了点打击,封晨心情不太好。
唐临聿回答完她的问题后,她点点头,便缩在座位里不讲话了。
刚才在外面被冷风吹得狠了,四肢和脸颊都是冷冰冰的。
车里暖气充足,不一会身上回了温,受冻的地方反而变得炽烫。
封晨从下午开始就陪慕卿卿在外面晃,又来了场密室逃脱,精神高度紧张,折腾到这么晚,早就累了。
安静的车内只听得到尤辛助理均匀的呼吸声。
她调整了姿势,偏头问唐临聿:“我能睡一会吗?”
“随你,”唐临聿说:“你住哪?”
封晨抱着包,回答他:“欣平路那个小区你知道吗?离市图书馆很近。”
唐临聿点头:“离我们公司也很近。”
封晨说:“是,我朋友在你们公司实习。”
唐临聿回忆了一下,上次在公司楼下,确实看见她带着保温盒给一个女生送饭来着。
至于那女孩长什么样,他已经不太有印象了。
他略有兴趣:“在哪个部门?”
封晨打了个哈欠,撇嘴道:“最苦逼的公关部,回家还要加班的那种。”
唐临聿听出她语气的中怨念,很淡定地说:“最辛苦的是财务部。”
封晨:......
好了我知道了,不用暗示我你们很能赚钱了。
她往后一靠:“我睡了。”
潜台词是,请您闭嘴别说话。
唐先生出师不利,竟被一姑娘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抿了抿薄唇。
今天是真的累了。
封晨面朝车窗的方向侧躺着,原本身边有个陌生人,她一开始心中是有点警惕的。
后来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直到车子平稳地刹车,一个后坐力,她才醒过来。
以为到了目的地,但实际上还没有。
窗外白雪皑皑一片,红绿灯俨然屹立在前方。
封晨揉了揉眼睛,眼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蒙。
她转过身,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唐先生,你是好人吗?”
她身上始终带着的那种淡淡戒备在此时终于放下了,因为困顿半眯起来的杏眼里一派澄澈的天真,让唐临聿在一刹那就想到奈良的鹿。
他手指微屈,在绿灯亮起的瞬间说:“我不是。”
封晨笑了起来:“哪有人说自己不是好人的,你是好人,你比他们都好。”
唐临聿也笑了。
这是封晨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不是冷笑,也不带嘲弄,就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淡笑,薄薄的唇角向上弯起一个小幅度的弧。
他问:“我哪里比他们好?”
他车里很简洁干净,什么摆饰都没有,只有后视镜下方挂着一个Diptyque的车载香水。
封晨无聊地拨着,说:“至少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无聊,拿别人的痛处开玩笑。”
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丝委屈。
唐临聿笑意微僵,皱眉道:“就这个?”
封晨顿了顿,看向后排歪倒的尤助理,又添上一句:“还是个送醉酒员工回家的好老板。”
……
不知道为什么,车里的气压好像骤然下降了几分。
封晨清了清嗓子,心想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
她有点后悔,她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尤其在不熟的人面前,更何况这人还傲娇得要死。
或许是今晚情绪太过低落,她才会对一个对她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卸下防备。
她不确定地问:“还有吗?”
唐临聿轻飘飘看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封晨摸着鼻子,讪讪的不讲话了。
车子从主路右拐,市图书馆标志性的圆形建筑近在眼前。
封晨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突然很轻很轻地问道:“怎样才能让封氏起死回生?”
并不是非要过上富裕的生活,她只是替封氏的所有员工问一句罢了。
“融资,或者被收购。”唐临聿不假思索,很快给出了答案。
“还有吗?”
唐临聿专心盯着前方的车况,说出来的话官方而生硬:“除非有人愿意拿一笔钱补上封氏前几年的亏损,以保证它明年能够正常经营,但这种做法风险很大,谁都不知道封氏在未来几年里将面临什么,也不能保证这笔借来的钱何时还上。”
正如张少所言,让她做筹码吗?
这并不等值,谁愿意呢?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封氏的几位大股东都已高龄,且做法老派,跟不上如今的时代发展不说,又顽固守旧。
封氏这几年经营不善,光亏损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封家占60%的股份,是所有股东中占股最多的。
另外40%在剩下七个股东手里,他们中最少的持有百分之五的股份,最高也就百分之十二,没人能撼动封家的地位,偏偏这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
封家的股份,封晨的大伯、父亲、三叔各持12%,论地位可与那些年纪大他们一轮的老头平起平坐。
封老爷子坐镇,手中持有24%的股份,是整个封氏最大的股东。
封家老三、封晨的三叔,嗜赌如命,四十好几的人了都没成家。
前些年他赌得不算大,封老爷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谁知封晨高二那年,他变本加厉来了场豪赌,一夜输掉八位数。
起先他还瞒着家里偷偷把股份卖掉,补上一部分亏损,但后来纸包不住火,赌场里的人各个是狠角色,扬言要剁掉他的手,他吓得半死,连夜躲去了香港。
再后来赌场的人寻到家里来,大家才知道了这件事的始末,封老爷子还当场被气晕过去。
三叔是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宠,封老爷子醒来后,到底还是替他补上这一笔欠款。
那么大一笔钱,大伯和父亲心中自然芥蒂,但终究兄弟一场,封家的家产也不至于因为还了欠下的赌债就使他们的生活变得拮据。
大家总想着,钱没了,封氏还在,迟早会赚回来的,只是又要再拼这么多年罢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弄人,封氏从这一年开始,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封晨心中有数,但当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后,她心中悬起的那颗大石头,还是重重地擂在她的胸口上。
到底是心有不甘,到底是意难平。
她先前和老爷子放狠话说能吃白粥配咸菜过日子也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原本好好的富裕生活变得普普通通,任谁心里都会产生落差的吧。
封晨望着一处发呆,瞳孔里映着白雪茫茫的一片。
后排的尤助理不知道梦到什么,难受地闷哼了一声。
封晨回过神来,怔怔地说:“哦。”
唐临聿心中蓦然陷下一丝柔软,难得起了恻隐之心。
“其实……”
“我到家了。”封晨说。
本就夜深了,又下着雪,漫漫长街上除了唐临聿的宾利,再看不见一辆别的车。
封晨从车上下来。
她今天穿了双平底的黑色绑带马丁靴,一脚下去,两厘米的鞋跟直接陷进雪地里,她这才发现原来今夜的雪下得如此大。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妖风卷起漫天雪粒,铺头盖脸地罩过来。
封晨一边伸手去拂颊边的碎发,一边回过头去:“唐先生,再见。”
唐临聿侧过脸,浅褐色的眼孔静静看着她,嗓音清透低沉:“再见。”
“哦对了,”关上车门之前,封晨说:“注意安全。”
封晨回到家的时候,客厅的灯还亮着。
宋明月坐在餐桌前,正咬着手指对着电脑愁眉苦脸的。
听见声响,她转身:“你怎么回来的?”
封晨站在玄关换拖鞋。
屋里开了空调,她脱掉厚重的大衣外套挂在衣架上,提着包走进来,说:“朋友送的。”
宋明月“哦”了一声,继续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你赶紧洗个热水澡吧。”
封晨点了点头,随手把头发扎起来,问:“你还不睡啊?”
“整理会议记录。”
封晨撇嘴,叹气道:“可怜的孩子,那我帮你骂你们老板两句。”
宋明月嘟囔道:“你别骂他,我们老板也很辛苦的,我经常看见他加班。”
封晨因她这句话停下了脚步,环着胳膊打趣:“哟,你们老板也太会收买人心了吧,你这才上班多久啊,都开始向着他说话了。”
“没有,”宋明月说:“一码事归一码事。”
“行了,不逗你了。”封晨笑道,抬腿往卫生间走去:“你弄完早点睡啊,对了,明天路上可能会结冰,你上班小心点。”
宋明月点点头,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上,一只手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另一只手则痛苦地轻捶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