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灶上全满了,两个电磁炉和一个带电的砂钵也用上了。顾云声起先还能分辨得出来腊味和红烧蹄膀的香味,但稍微一待久,就只能闻到食物那浓郁的香气,但具体什么是什么,统统分不出来了。
江天正在切腊肉,张阿姨则在把腊鱼和风鸡装在一个浅底的大盘子里,铺上豆豉辣椒,准备上蒸锅蒸。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在蒸锅烧锅散发出来的白色蒸汽里,有一点朦胧的不真切。
他们正在说话,一开始都没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于是顾云声就听见张阿姨说:“小天啊,等一下你记得往老鸭火腿汤里搁点盐,放一点提提鲜味,火腿本身有咸味的。”
“嗯,好。”
“问你哪,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云声手上的戒指了,他成家了啊?他都成家了,你也要赶紧了。趁着阿姨还有力气,好给你带小孩。你外公虽然嘴上不念叨,但是每次看到小宝的那个眼神哦……”
“顾云声戒指的事情我知道,他是成家了,但没结婚,以后找个机会和你慢慢说。”
“什么叫成家了没结婚?现在你们年轻人说话我都听不懂……”
“张阿姨、江天。”顾云声轻轻喊了一声。
正在交谈的人齐齐转过头来,张阿姨笑着说:“云声你来厨房干什么?快去陪江天外公外婆打牌去。厨房里热死了,别进来。”
“我赢得太凶,钟圆在嚎,赶快下桌算了。”
江天轻哼了一声:“有声无泪谓之嚎,他有钱,你别管他。杀猪还专等过年呢。”
顾云声和张阿姨听了都是噗哧一笑,顾云声指着江天说:“这可是你亲表弟,有这么说话的吗。”
江天看了看顾云声,顾云声也在看他,于是他就对张阿姨说:“张阿姨你去休息一下,到小客厅去看会儿电视,等一下要蒸白鱼了我叫你。那只大的做卤水的是吧?”
张阿姨会意他们有话要说,答应完了絮絮说:“鱼你等我来做,那条小一点的大小正好清蒸,给点甜酱油就能把人眉毛都鲜掉了。哦,你们等腊鱼蒸好了,就把那盘子扣肉热了。“
“好,我知道。”
张阿姨洗了手,把围裙扔下,先走了。江天继续低头切腊肉,问:“你怎么躲到厨房来了?”
“你不能放我一个人在火上烤啊。你又哪里是真的来抽烟的。”顾云声看江天把腊肉切得肥瘦均匀,又大又薄,忽然就饿了。
“本来确实是想抽一根,但是一进来张阿姨灌了我一碗汤,就不想抽了。你要不要喝汤,我觉得可以不加盐。”
说完他放下刀也脱下一次性手套,拉着顾云声到砂钵前面,掀开盖子,一阵白汽蒸腾而上,香味熏得顾云声睁不开眼睛。
“里面有冬笋。”江天拿筷子挟起一方笋,送到顾云声嘴边。冬笋在老鸭和整整一只火腿爪尖煲出来的汤浸过,那个香味简直是无以言喻。所以顾云声明知此时此地江天这个温情脉脉的动作是危险的,他还是没抵抗住食物的诱惑,一偏头把笋吃了下去。
谁知道那冬笋刚从热汤里捞出来,入了口烫得顾云声直跳,苦于说不出话来,也吐不出来,折腾了半天吃下去,顾云声气急败坏地去拍江天,江天笑着躲:“你都不晓得吹一下再吃,还怪我。”
厨房里毕竟狭窄,顾云声打到了两下,也就算了,让口腔里的热气退一退,才说:“这要弄多少菜啊。”
“外婆调的粉蒸肉,下面垫了小芋头,扣肉是年三十张阿姨蒸的一大锅,留了三分之一,正好等你今天过来吃。外公要吃肥肉,就炖了只红烧蹄膀,早上就开始炖了,现在油差不多全化出来了。”
“你家过年真是鸡鸭鱼肉样样不缺。”那冬笋的清甜还在口齿中弥漫,顾云声忍笑,“你们家里人个个都会做饭,还人人都又高又瘦,遗传得好。不过你有一点不像你家人。”
“哪里不像?”
“你看钟圆的那个伶俐嘴巴,我记得钟月也会讲。”
“那是从小姨开始基因突变,不算。”江天答得一本正经。
顾云声忍不住小弯了腰。
这边又换回笑脸,江天又=问:“腊肉吃不吃?外婆老家的亲戚专门带过来给我们的,一麻袋腊肉腊鱼,你没看到外公当时那个心花怒放的表情。”
“找块瘦点的,要带皮的。”
江天就说:“切好的都在那里,你自己挑。”
顾云声拿手捡了一块塞进口里,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中午在飞机上基本上没吃东西,当时张阿姨问我吃不吃你家的糍粑,我说等着吃晚饭,现在后悔了。”
“哦,那正好,这边炭火上还煨了两块,本来是留给小姨的,你饿了就先吃。等一下我让张阿姨来烤。”
顾云声于是心安理得坐在厨房里唯一一张小椅子,吃着江天外公老家的糍粑蘸白糖,顺便看着江天忙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年了,说来说去就是些吃喝玩乐的琐碎杂事,也不免谈起儿时过年时候的种种。
江天家的糍粑是圆形的,两面都用模子印了花,在炭火上烤过之后,表皮发脆,微微有些焦黄,吃到里面却还是香软的糯米。顾云声不知不觉把两个都吃完了,碗里还剩下小半碗白糖,江天又问他:“有家里做的米酒,这个你能喝一点吧,要不要试试看?”
顾云声都还没来得及答应,厨房的门又推开了,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人。等看清楚是江天的小姨,顾云声莫名觉得背上一根弦都绷紧了,从椅子上弹起来,迎接她兴冲冲走进来:“小天啊,你好好的怎么到厨房来了,哪里用得着你来忙?来来,我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哦,云声你来了啊,你好你好,怎么你也坐在厨房里?钟圆这个不像话的孩子,等一下我拎他过来……”
“小姨,是我打牌打累了过来休息一下,顾云声也是进来陪我坐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先放下再说。”
“唉,还不是做合菜做到现在才过来,你先出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江天闻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语气稍稍变了:“我不知道今天家里还有客人来。”
江天小姨笑说:“是不是客人就看你说的了。是钟月的同学,人家过年没回家,小月请她来家里玩的。你干嘛啊,先跟我走。”
“小姨……”江天看了一眼顾云声,顾云声却别过头不去看他,他才又说,“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再说今天家里没有外人。”
“小月的同学来玩,又不是什么郑重其事的有别的企图。再说了云声能过来做客,人家小郑就不能来了?你要小姨说几次?快啊,我们在小客厅等你。”
她说完就把一大盒子的合菜往案台上一搁,先出去了;留下江天和顾云声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说什么。末了,顾云声笑一笑:“快去吧,人家都上门来了。”
江天叹了口气,对顾云声说:“那你去客厅帮我打牌,等一下我就过来找你。”
“好,记得快点把人家带到客厅里来,我也看一看。”
江天给他一个莫奈何的眼神,走之前把片完腊肉剩下的那块连着肉的骨头装在盘子里:“带给钟圆,给他吃的看能不能堵住他的嘴。”
顾云声大笑着接过,直接去了客厅。
钟圆看见他的钉板肉乐得眉开眼笑,牌也不打了,端着盘子坐在地板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吃得开心了还把女儿拉过来,把撕成小条的腊肉去喂她。惹得他外公外婆一起骂他。一个说“她才多大克化不了胃要疼的”,另一个说“你看你一手的油,蹭到她新衣服上都是”。但是钟圆听见反而把他那油光闪亮的嘴往女儿的小脸蛋上一按,笑着说:“我们家的姑娘,从小不学会吃腊肉怎么行。你们都说的,钟月五岁时候巴掌大的扣肉能吃四片……”话没说完被自家孪生姐姐飞来一掌,白眼他:“没个当爸爸的样子。”
顾云声重上牌桌,运气还是如有神助,小牌都不和的,要来就是大的。正好钟圆带着女儿去洗脸洗手,他太太放心不下,也跟过去,牌桌上的人又换成了钟月。钟月眼睛比她弟弟还精:“云声哥,你结婚了?嫂子呢?你还真新潮,两个戒指叠一起戴。”
江天这个表妹尤其和江天长得像,都像他们外公,被她这么一看一说,顾云声伸手洗牌都不利落了。但支吾也不是办法,索性说:“是该脱下来了,只是习惯了不舍得。等回去了就摘。”
他说得模棱两可,兼之语气有些低沉,听得钟月一呆,心想搞不好是问错话了,赶快叉开话题:“我倒是想起来,前几天有个英国来的教授来我们学校讲课,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手上戴了六个戒指,我们都猜是结了太多次婚呢,还是把家里所有的戒指都留在手上了。”
顾云声听了笑笑,继续陪着砌牌。这时江天的小姨带着江天和钟月的同学也回到了客厅。她之前已经和江天外公外婆打过招呼,所以大家只是点点头继续打牌,顾云声顺道看着几眼那个女孩子,高挑而纤细,长发过肩,鹅蛋脸,眉目疏淡,不折不扣的古典美人。
也亏得江天小姨能找得到。
顾云声作势站起来:“江天,你来打。”
江天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我听钟圆哭诉说你手气没得挡,还是你来打,指望你替我赚新年的第一桶金。”
“那不一样,我赌场得意,必然情场失意……”话没说完,被江天在看不见的地方掐了一下。他苦于自己在明处回不得手,立刻明智地住了嘴。
接着在吃晚饭之前江天一直坐在顾云声边上看他打牌,也陪外公外婆说笑,再难得活泼地和自家表妹扯嘴皮子。到了吃晚饭,钟月问:“饭后还打不打?”
江天想一想:“打也可以,不过我要送顾云声先回去。不然钟月你替我打几圈等我回来。”
江天外婆诧异:“不是说云声在这里住吗?我们房间都收拾好了。”
“不不,我还是回宾、回家睡。家里没人,总要有人守着。”
他说得也是合情合理,江天外婆虽然再想挽留,但江天外公这时说“云声有事就让他回去,改天来住也是一样的”,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到得上桌顾云声忍不住要感叹张阿姨肯定有个看不见的秘密厨房,除了之前在厨房看到的那么多菜,硬是多出了一钵萝卜炖牛腩。被问到要喝什么酒,顾云声忙说:“听说家里酿了米酒,赏我喝两杯好了。最近喉咙不好,不敢喝白酒。”
初上桌顾云声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似是不知道应付这样的热闹。他几乎忘记了在家里过年的滋味了,直到江天和钟圆一边一个拉着他坐下来,他才想起来,所谓家,是未必成套的碟盏、高矮不一的椅凳,位子不够了就先安顿好老人,父母把年幼的儿女抱在膝上,兄弟姐妹说说笑笑站的站挤的挤,一个按着另一个的肩头,毫不顾忌地从头顶耳侧伸过筷子去挟菜。大鱼大肉,或是一蔬一饭,在这个时候都吃得欢天喜地,这就是在家过年。
席间自然是宾主皆欢,他挨着钟月坐,把江天留给钟月带来的女客。钟月一路在问顾云声电视台的j□j八卦,顾云声不好不说又不能都说,就张冠李戴混说一气,有空就去逗钟圆的小女儿,小姑娘不怕生,攀着他的胳膊软软地叫叔叔,又不是很发得清楚音,叫着叫着变调了,惹得全席人都笑了;江天也在忙着陪钟月的同学说话,那女孩子看起来内敛而文静,真的说起话来却是声音清亮,条理清楚,到后来只要她开口,大家干脆都只听她说去了。
顾云声和江天几乎没说上话,就是去盛饭的时候,趁着钟圆讲笑话哄堂大笑的机会,顾云声微微笑着说:“这个不像我啊,你小姨情报没调查到位。”
“哦,是吗,我倒是觉得挺好的。你看呢。”
顾云声也故意顺着话说:“我也觉得挺好的,别送我了,留她在你家住好了。”
晚饭吃到八点多钟,所有人都再也吃不动了,才又三三两两回到客厅里,轻声闲聊,或是吃水果消食。顾云声看着他们一家人,心里徒然羡慕,不知不觉之中看了几眼钟,落在江天眼里,于是说:“那我送顾云声回去。”
江天小姨喝了酒,冲过来说:“那正好,你们也送小郑一路吧,她住医学院的宿舍,小天你知道在哪里吧。”
“等我送了顾云声回去再说。”
“不是顺路吗?”
顾云声见状忙说:“不要紧,我打个车回去好了。“一面给江天使眼色。
“等我先送完顾云声吧。”江天的语气毫无一点松动的意思。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不仅江天小姨莫名其妙地望着江天,房间里本来在逗小孩玩的江天外公外婆都转过脸来,盯着江天。
顾云声不由得觉得很尴尬,正想再开口,江天已经向家里人道别了,同时客气地和郑小姐寒暄:“请稍微坐一下,我们还有点事情。你要是急着回去,就让钟圆送你吧。”
顾云声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烫,赶快道了别,匆匆忙忙去玄关取外套,但拿好衣服戴好表之后发现江天没跟过来,心里有点悬,又绕回去,正好看见江天跪下来给他外公磕了一个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除了江天外公看起来还好,全家上下都傻了,只有江天的小侄女咯咯地笑,跑过去有样学样跟着也磕了一个,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伯伯,太爷爷,压岁钱”,他家里人这才哄地一声又笑开了。
江天起身的时候看见门外的顾云声,朝他走了过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开始都没说话,顾云声觉得喝下去的米酒在烧心,挠得他眼睛热。他只能把额头抵在车窗上,以期冰冷的玻璃让自己好一些。
开出很长一段,顾云声才说:“你发神经啦。”
江天抿着嘴不说话。顾云声提高声音又说一次,眉头也蹙紧了:“我说你发神经了啊,非要我回来过年,我来了,本来都好好的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临出门你这是干嘛。说拖着的人不是你吗。”
他觉得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了起来,而江天的沉默更是让他窒息。直到下一个红灯,江天停住车,扭过头:“是我说的,现在也还是在拖。我只是想给老人磕个头而已。不为我们,就哪怕只是我一个人,也应该磕这个头。你别太紧张了,没事的。”
顾云声觉得堵得难过,说不出话来,又几乎在下一刻说“求求你还是回你外公身边结婚生子吧”,但是夜色下江天的眼睛里有水光,这点光又像一支箭,当胸穿过,把他钉牢了,心甘情愿就此再不回头永不脱身。
他索性闭上眼睛,车子又开动了,模模糊糊地,顾云声想起才过去不久的那个笑语满堂的大家庭,觥筹交错之中的温暖,老人的笑脸,孩子软绵绵的身体,永不到头的幸福时光;而这些景象又在瞬间改变了,变成了第一次跑去T市找江天的那次,那个在11路公交车上的下午,那瓦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浓郁的树影疾速划过泛着点点金光的柏油马路,身边安然熟睡的人,最初在脑海中闪现的一生一世。
原来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路,尽管幸福走到头之后,可能只剩下彼此。
顾云声迅速地抹一把眼睛,再睁开后说:“江天,能不能送我回家。”
江天只静了片刻,迅速反应过来:“嗯。”
车子在下个路口调头,顺着几乎没有行人也罕见车辆的大道笔直前开,第五个红绿灯右拐,就能看到三中,而再开过去一点,就是顾云声很久没有回过的家。
站在楼底下往上看,客厅还是亮着灯的。这个认知让顾云声莫名充满了欣喜感,他忍不住紧紧捏住站在身边的江天的手,说:“我爸妈在家。呃,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上去?”
“嗯,我同你上去。”最初的讶异过去,江天慢慢微笑起来。
“好。”顾云声缓慢而郑重地点头,说完露出一个不知道是自嘲而是悲伤的笑容,“说起来真没用,这么多年了还留着家里的钥匙,也不知道他们换锁没有。”
他们手拉着手上楼,楼道里隐约传来各家各户电视节目的声音,声控灯明明灭灭,顾云声忍不住更紧地抓住江天的手。
眼看离自己家还有半层楼,他们发现这一层的楼灯坏了。顾云声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手:“这样吧,我先上去,等一下如果谈好了,没问题了,我来叫你,要是真的再被打出来,这里没有灯,他们也看不见你的脸。”
他说得很坚决,尽管语调微微颤抖。黑暗中看不见江天的表情,这让他有些没来由的慌张。江天听他这样说,就说:“好。你去之前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你说。”
暗中他感觉到江天牵过自己的左手,手指在无名指上摩梭不休。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顾云声先是发抖,继而奇妙地稳定下来。他又感到手被拉了起来,接着被细腻地咬住,亲吻,慢慢力度加大,有些疼痛难忍,好像会被吃下去,然后被永远铭记。等到那两圈冰冷的金属被熨暖了,江天才松开,说:“你别慌。有什么事一定叫我,我在这里。我爱你,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顾云声就应:“嗯。你等我。”
夜里的走道没有空调,虽然比室外好些,站久了还是冷。没有灯,江天也懒得去看手机,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经无数次地爬过这条楼梯,少年时候那些单纯的愉悦,青年时的急切惶恐和欢喜,如今再想起,无不历历在目;然则这些又很快地沉淀下去,转回平静等待的当下,他抬头望向窗外,庭院里大树的枝干投在玻璃上,风吹过后,树影婆娑。他蓦地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公读诗,有一句“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渐渐看得入神,时间慢慢变得不再重要起来,这一夜,十年,或是一辈子,只要有彼此,总是能到头的。
忽然有一缕光从他身后流淌出来,劈开这沉沉无边的黑夜。江天回头,看见顾云声站在光里,对他点头:“进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