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德森是敌人。
这是奇兰克近些年听到过最荒唐的笑话。
而且,这笑话并不好笑。
亦敌亦友这些年,奇兰克险些忘记了,忘记查理最初的模样。
他大概是想忘记的吧,抛开伦理与道德心,固执地抛开查理劣迹斑斑的过往,但每当奇兰克沉浸在这些想法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和现实,乃至查理本人,都会给他狠狠地当头一棒。
“不过,这件事与你责任不大,对于当时的你来说,没有发现查理·德森的计划才是正常的。”
“现在,看吧,女神这不是赐予你机会了吗?”
教皇轻推奇兰克的背,将他推得上前一步,“女神在邀请你,去往祂的神国。”
“去往……神国?”奇兰克瞪大眼睛,这是莫大的,甚至堪比于教皇的荣耀,此等嘉奖,他怎么承受得起?
“不,冕下,我……”
教皇脸上总有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沮丧,或许是正经历些值得他失望的,又或是天生如此,“你在拒绝吗?”
奇兰克表现得有些慌张,“不,冕下,我只是在想,查理·德森,查理那边怎么办,谁来稳住他?”
“我,我还不能这么快离开,我,我不能不告而别……”奇兰克呢喃着。
“冕下,我……”
教皇抬起手,制止了他,“直到现在,你一共说了四个‘不’字。”
“忤逆神明与反叛同罪。”
奇兰克大骇,“冕下,我怎么会……!”
“杀了他!”
一声令下,三名眷使暴动而起,奇兰克最先看向的,竟是面前的殷红女神。
那一刻,他明白了。
如果从一开始,教皇冕下便知道查理·德森必然是半月教会的敌人的话,在查理出狱前一年被调去管理监狱的他又是什么?
为了稳定查理的情绪并于其建交?
可不付出真情实感就不可能骗过查理的眼睛,更别提让他放松警惕,而若真将那个人当做朋友,又如何在敌对时扎他一刀?
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直白或隐晦地提醒他,将来或许会敌对。奇兰克和查理的一切基础,都是建立在双方不会真正反目成仇上的。
奇兰克早该意识到的,教皇从未给他安排回头的选择,当查理与半月教会正式宣战时,只有他满盘皆输。
奇兰克明白了,这是他的归宿与他信仰的神明,对他蓄意已久的谋杀。
在那一刹那,奇兰克拾起了很多,也放下了许多。
他拾起自己生而为人的求生欲望,在那一刹那义无反顾地逃向远方,他放弃了经营一生的信仰与理想,放弃曾经组成自己的一切。
但现实还是压了过来,像他曾踏向野草的脚掌似的,把最后一丝奢望踩碎。
站在他面前的,是昔日提拔他的上司。
奇兰克不抱最后一丝希望,“眷使右……阁下,您知道的,我……”
眷使右没有任何表示,眼中满是肃杀之时的决绝。
容傀都是疯子——因为他们早已丧失了人性本该有的那份真实,以固定的行为模式,跟随着神明脚步而活。
奇兰克回想起查理曾经的那些欲言又止。半月教会并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你又何尝能确定,你所坚信的,并非最后碾碎你希望的原罪?
奇兰克凭借自身的秘法,硬是逃过那几乎致命的攻击,在最后的最后,他不顾身体的刺痛,看向那神圣的身影,他的女神……似乎醒来了。
……
一次又一次陨落,令查理的身体几乎骨骼具断,每一次肉身毁灭,都令查理的心下沉一分。
面对上百秘法师的攻击,查理连存活都是个难题,没有任何一根黑羽能被送到包围圈之外,就连优莱克手中的黑羽,都因布尼尔森失去了联系。
这哪里是一场战斗,这分明是一场戏耍,在这场极不公平的游戏中,查理打了局最差的牌。
时间已经不够了。
查理已经没有孤注一掷的资本,在不杀死任何一人的前提下,短暂的两分钟内,查理的底牌早已倾巢而出,却甚至没能在布尼尔森手中翻起一丝波澜。
当前的局面是无解的,除非出现碾压式的反转。
碾压式……反转……
倒地的查理蓦地睁开眼睛,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压制已久的东西突然无视了他的束缚,透过他的身体离开,而用于压制的那部分魔力,如决堤的河水般源源不断涌了过来。
查理得出一个最不愿听到的结论——殷红女神苏醒了。
可奇兰克还在那里。
几乎是同一瞬间,布尼尔森对全员下达了禁止攻击的命令,查理站起身,仅是一个动作,他身上的伤势全部恢复完好。
“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查理的眼神中透露些许杀意。
布尼尔森并不畏惧这杀意,他恭敬地弯腰行礼,“当然,回归的神,我已无权干涉您的行动。”
他话音未落,查理的身影已经消失,只留两颗转瞬即逝的晶体碎片。
……
殷红女神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向那忤逆自身意愿的信徒。
以及那枚始终被戴在胸口的十字架。
看着这名信徒,殷红女神想起那个黑色的人。
那个一闯入祂的监狱,便入侵祂的神国,盗走祂一半灵魂的卑鄙之人。
那是绝对的敌人。
当奇兰克看向他的女神时,他的眼中留下两行血泪。
他的女神是那般的高贵,那般的神秘,也是那般的……单纯。
神明的神性,往往围绕意义而生,达成应渴望的目的,便是思想的全部。
脖颈上的绳子勒住了他,胸前的十字架逐渐升起,对准了他的喉咙。紧接着,那底部生出的尖刺缓慢又无法阻止地刺入他的脖子,如一根细长的矛,直直将他挂在石壁之上。
他用破风的喉咙吐出最后一口气,眼中的神采顿时黯淡。
奇兰克的身体死亡了,同时那冷血神明一同摧毁的,还有他的灵魂。
教皇看了眼奇兰克的尸体,留下一滴眼泪后,冷冷说道,“离开吧,看来那个人不会来了。”
赶到的查理找到了奇兰克的尸体。
他被一个小巧细长的十字架贯穿喉咙,拉长的尖刺将他钉在一面天然平整的石壁上,眼角处还挂着两丝并未干涸的血泪。
查理静静仰望着奇兰克的尸体,起初,他没有惊慌。
现在的他足以复活一个死去不久的人,他从空间中拿出一朵白色的复生之花。
凑过去时,他才发现奇兰克的灵魂随着喉咙处的十字架被一同钉碎了。
查理慢慢皱紧眉头,随着这一动作,眼泪决堤而出。
“发生了什么?”
查理走上前,捏住奇兰克的肩膀,对着他发泄般吼道“发生了什么?!”
奇兰克的尸体仍带有体温,但这微弱的温度很快就会随微风渐渐消逝了。
原本平静的今天,发生了查理最不愿见到的事。
他看向奇兰克指尖的一枚戒指,意识到奇兰克曾挣扎过。事情就如他所说,他最信任的教会遗弃了他。
他应该早点发现的。
“没用的混蛋,你为什么不能多撑一会?”
查理咬牙切齿,但很快,心中的悲伤盖过了他,“不……抱歉,是我来晚了。”
“我是不是从来没告诉你真相?”
他怅然若失地笑道,“是我隐瞒你世界的真相,哪怕最后,我也没有告知你眷者仪式的危险,是我隐瞒了你,你的死因是我的自作主张,对吗?”
查理一直走在失控的边缘。
于他而言,任何的冲击都可能是致命的。
查理错乱地笑了起来,仿佛一切的悲伤化为兴奋剂,当他看到奇兰克的尸体,再吃到脸上的眼泪时,他的笑容凝固了。
笑不出来。
时隔许久,查理再次体会到了无力感。
那就如同诞生最初,一切的人性并未被丢弃时,他所体会到的那般。
就如同有一个人掐着你的脖子,不断地往喉咙里灌咸味苦涩的毒药。
查理曾经败给这种滋味。
他找回了曾经的魔力,却失去了更多,灵魂破灭的自然法则,即使是他也无法逆转。就像是他无法拯救已经失控的人那样,人已然变成怪物,死去的人再也得不到救赎。
他这一身的魔力不过是空口无凭,他找不到任何秘法挽救这一切。
早在诞生之初,他的命运就是被规划好的。
他打破命运走向光明,这就是他该迎接的结局。
查理·德森是混乱的化身,他会影响周边的现实,无形地杀死所有人。
他在监狱中看到那盏灯。
那盏灯比任何太阳都要明亮,清晰地暴露了躲在黑暗中的他。
他拾起了,得到了,他将那盏灯视作珍宝,高高地挂在指引自己的灯塔上。
那盏灯照亮了湖面。
可如果要熄灭的话,何不最初不曾赐予?
当他的眼睛终于习惯了那明亮到刺眼的光芒后,一阵不可阻挡的暴风袭了过来,那盏灯蓦地熄灭了。
灯塔的光消失不见,湖面漆黑一片。
他看不到方向。
湖水的黑暗再度蒙蔽了他的眼。
“奇兰克,我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查理无谓地问道。
汹涌而来的情感冲破了他的防线,查理的一生似乎从未这么激荡过,他站在奇兰克的尸体面前。
奇兰克的眼睛微张,睫毛挡住了他的神采,他穿着半月教会的教士服,仿佛与查理遥遥对望。
下一刻,查理走上前,在奇兰克手指上拿下那只蓝宝石戒指,戴在手上。
惰性是他曾送与奇兰克的虚幻物,现在物归原主。
忽然间,查理感到灵性有些触动,他回头望去,在他的身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穿常服的奇兰克静静望着他,胸口上没有那枚熟悉的十字架。
他仿佛从未经历死亡,摘下他的黑框眼镜,静静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半月教会的方向。
他并未将查理抛在身后,而是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紧接着,仿佛并非幻觉似的,查理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查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