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问他,“有什么区别?”
咖啡醇香在他嘴里漾开,起先是苦,随后是咖啡豆子烘焙出来的酸。
陈北望咽下嘴里的苦涩,漫不经心地笑:“没参加高考,人生遗憾呗。”
“噢,其实高考也就那样啦,不考也没什么。”
她试图开解他,想让他不要这么执着。
“可有些东西你本可能拥有,最后因为某些原因错过,这种遗憾就会让你一直耿耿于怀。”他低头轻笑一声,“就像我,这么多年都还放不下。”
“啊,是这样没有错,但很多时候,遗憾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收起先前郁郁的口气,换回以往的乐观:“依我看,有些遗憾没有办法,也有一些遗憾可以弥补。”
她听得愣住,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开解谁。
他伸出手臂,倾身向前,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别想了。”
“你拍我头干吗!?”
他眼里噙着笑:“小傻子似的。”
与陈北望分别之后,不得不说,她的心情已经明朗许多。
可她还是有些不想回去面对周熙昂。
年轻时喜欢冷战,不肯低头,如今长大了开始学会逃避,就好像不去面对这件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然而细究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也许是不会处理亲密关系,就像她今天疑似发现了陈北望不对的地方,她第一反应也是掩饰,假装,回避一切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对待周熙昂也是,她不敢去跟他复盘过去,害怕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正确,害怕在这段感情中,她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更害怕的是,她好像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利落干脆,能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关于他们之间发生过的细节,她记得清楚分明。
她害怕,害怕自己还没走出这段感情中,而他早已放下这一切,坦荡地面对她,把她当成一个前女友来看待。
她怕再一次在这段感情中成为最大输家。
从咖啡馆出来时,陈北望要送她,她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就拒绝了他的提议。
此时走在街上,头顶一片乌云,天色阴沉沉,零星会掉两个雨点。
雨点落在她手臂上,她环住手臂,害怕继续待在外面会淋雨,就到最近的商场去避避雨。
她乘电梯,到负一层去买了杯草莓乳酪,看到电梯里的电影海报,左右无事,又上到五层去,买了一张电影票。
电影是新人拍的,青春题材的电影。近些年早期青春小说改编风盛行,发展到现在,市场已经有些饱和。
这部显然是跟风之作,票都买了,她懒得再去看口碑如何,好看难看无所谓,她纯粹是为了逃避回家打发时间。
电影剧情没什么惊喜,坏男生与好女孩的故事。
男主起先处处对女主刁难捉弄,优等生气急败坏,试图报复回去,两个欢喜冤家斗智斗勇。
随着剧情的展开,男主被老师冤枉,只有女主相信他。女主发现男主家里另有故事,于是决定拯救男主,拉着他一起学习变好。
同线剧情另一边,女主的控制狂父母非逼她去学她不喜欢的专业,在与家庭歇斯底里的争吵中,也只有男主能够理解并陪伴她。
两人互相依靠,扶持,高考填报志愿,女主父母逼她报了不喜欢的专业,是男主在最后关头带她偷偷修改了志愿。
电影走入结局,男女主各自升入心仪大学,一晃四年后,他们都从事了自己喜欢的行业,可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
影片最后是女主的自白。
“并不是每一段感情都会有结果,而我们总会在某一天,无声无息地,告别人生某个段落同行过的人。”
电影华丽落幕。
影院棚顶的壁灯亮起,退场的人们为影片里的男女主哭成一片。
结伴前来观影的一对朋友一边往外走一边怨念:“为什么不在一起啊,他们那么好,多可惜啊……”
方曼姿手里握着那杯奶昔,坐在座位上久久没动。
心里头,是萦绕不去的怅然。
遗憾吗?
她想起从前,他害怕她的白鞋会被雨水打湿,背着她一步一步,从图书馆往家走。
曾以为那是地久天长,到最后,只是她人生一个残缺的回忆碎片。
他们曾经发生过太多,太多不论何时回忆起,都会觉得美好的瞬间,以至于这么多年,都令她不甘被分手,忘不掉他的温柔与残忍。
她为着那份喜欢不顾一切向他奔去,却忘记了一切美好背后都会伴随成倍的痛苦,饱尝爱情的甜蜜同时,失去之后也将品味求而不得的折磨。
然而六年过去,她发现自己还是记吃不记打。
还是不想,不想再像故事中人那样,伴着这份遗憾度过余生。
她恍然觉得陈北望说的是对的。
有些遗憾弥补不了,而有些可以。
只是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思绪至此,她掏出手机,拨通周熙昂的电话。
铃声刚响起就通了。
她没想到那边会接得这么快,手机在掌心震动的时候,她还愣了一秒。
顺着电话信号传来的声音,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沉着。
“……方曼姿。”
“嗯。”
“你是想——”
她不等他说完,便道:“我想回家了,你能不能来接我回家?”
他似乎咽下了什么,回道:“好,你在哪?”
她报了商场,又补充:“你在外面的地铁口等我就好,不然不好停车。”
“嗯。”
挂断电话,影院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开始一排一排收垃圾,除了她,放映厅已经没了其他人。
她离开影院,没坐直梯,搭扶梯每下一层,就在那层走走逛逛,逛完负一,又到进口超市看了一圈。
她喜欢逛超市的感觉,看到漂亮的商品齐齐堆在货架上,会有一种满足感和幸福感。
不需要买什么,进来随便逛逛,也是很好的。
她站在冷藏柜前,拿起进口奶在手中看,看产地和配料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拿起来,放到耳边:“喂?”
“我在D口等你。”清冷的声音入耳。
“好,马上到。”
挂断电话,她放下牛奶,快步离开进口超市,往地铁进站口那边走。
从商场入口进去,穿过人群,又从D口搭扶梯往地面上升。
扶梯很长,另一侧是下楼电梯,不少下去的人侧目打量升上去的她,她统统视而不见。
凉爽的风吹过来,她白天穿得不算多,此时竟然有点冷。
随着电梯上升,室外的环境一点点出现在她视野中。
天已经黑了,远处的写字楼还有灯在亮,视野逐渐开阔,周熙昂的身影也缓缓呈现在眼前。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里拿了一柄黑色直把伞,身姿挺拔站在地铁口处,手臂上搭了一条米白色的薄外套。
身后是淅淅沥沥的雨幕,雨水模糊了整座城市的路灯,世界在这个时间慢了下来,过街车辆的鸣笛声像被真空隔离,天地之间,只余眼前这个男人。
他的外貌气质都比从前成熟很多,可在这一刻,她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的样子。
从前她也总要他等,他一句怨言都没,每次都得等她很久。
她一出来,就会看到他挺拔地站在树下,站在门口,站在墙边,站在一切她能够第一时间看到他的地方,轻抿唇角,清冷的眉宇间,充斥着耐心与温柔。
六年过去,他眉间温柔未散,还在耐心地等待她。
就好像这六年来从未变过。
扶梯升到地面,他恰好转过头,二人在夏夜的凉风中对视。
他寒潭般的眼眸攫住她,倒映她明艳的脸庞。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又或者,是彼此都有很多话要说。
扶梯后面有人要下来,周熙昂余光注意到,赶忙用空闲那只手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边。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心里头浮现些许歉意。
“谢谢。”她小声说。
周熙昂把手臂上的外套递给她:“穿上吧。”
这外套是她的。只要外面天气变凉,他出门就会随手为她拿一件外套或围巾,这是他以前就有的习惯。
她默默接过,静置了快两个小时的草莓乳酪在手里已经化了,她把它递给他,说:“帮我拿一下。”
他伸手去接。
她穿上外套,顿时暖和了不少,安城已经入秋,大部分时间还是热的,晚上温度相对也会降一点。
她摊掌:“把奶茶给我吧。”
“不用。”他向前一步,把伞撑开举过头顶,另只手握着她的奶茶,“我帮你。”
他是怕她手会冷。
她没再坚持,小步跟上去,随他一同走入雨幕。
雨点浇在黑伞上,稀里哗啦,二人在伞下挨得近,时不时擦着对方肩膀,每撞一次,方曼姿的心就乱一下,于是,她在广场与马路的交汇处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
风里有雨水的腥味。
混着一点建筑的工业味道,是大城市独有的冰冷。
伞柄横在他们二人中间,还有他撑伞的手。
方曼姿的视线从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移开,一点点,落到他的脸上。
她的视线比她的手还柔,从他修竹般的眉开始描摹,移到他山脊般的鼻梁处,向下,是棱角分明的唇。
她别开视线,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她回眸,他抬眼,二人视线交汇,俱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
最后,是周熙昂先道:“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可是我觉得,”她喉咙涩了一下,“我都没有关心过你什么。”
她骄纵自我,习惯了当世界中心,在这场恋爱中,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
如果她能早点发现,发现他对沈修远过多的关注问询,或者发现他的家庭,发现沈夫人对他的欺辱刁难,也许他就可以减少很多伤害。
“是我不该迁怒你。”他望着她的脸,这双眼眸中的澄澈纯净一如当年,“我不该不喝你喂我的奶昔,不该那样跟你分手,不应该跟你说那些话,更不应该——”
他顿了顿。
“更不应该,丢下你一个人,没有把你送回家。”
“我应该回去找你的。”
他亲耳从她口中听到那样的话以后,自卑,羞辱,愤怒,那些一直积压着的情绪翻涌上来,像是凭空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他脸上。
如果连她也认为他是那样的人,那么对她来说,他又算什么?
一时的心血来潮?新鲜感作祟的玩物?
一旦她的新鲜感过去,他还是会成为被抛下的那一个,变成一个不值钱的垃圾,扔掉也不可惜。
她早晚都会抛下他。
既然这样,他便用一个更极端的方式,让她永远恨他,永远记住他,永远都忘不掉他。
爱不能长久,他总要想办法永远驻在她心里。
他知道这样做并不光彩,可对他来说,连存在都不光彩,又有什么是光彩的?
这么多年来,他终于能够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出这些未尽的歉意。
当然,并不打算奢求她的原谅。
他只是想,尽可能地,去弥补一些什么。
方曼姿听着他的话,埋藏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止不住。
“你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哪里很差。”
“差的人是我。”周熙昂喉咙一哑,“是我配不上你。”
她摇头,抬起泪眼:“没有,没有。你很好。”
“读书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能给你。”他喉结滚动,咽下那些浮起的情绪,“没送过你像样的礼物,没给你最好的爱,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不需要那些的……”
“别人都有,我想你也有。”他艰涩地笑了一下,“可我当时,实在给不了你。对不起,一直以来,委屈你了。”
他这样在她面前道歉,伞倾斜到她这边,他身子都湿了一半。
那样高傲的人,在这一天,终于在她面前,剖白了他所有的自卑。
那时,她把自己尊严看得很重,他也是。
他们都以为对方坚不可摧,自己才是感情中受害最多的那一方,所以谁都不肯低头,以冷暴力的方式结束感情,等着对方先来找自己,用以保护在爱情里的尊严。
那时他们都不懂,也不够成熟,最后还要花很长时间的成本才能明白,爱情本身就是一场献祭,人人都是祭品,早在把自己送上祭坛求神明垂怜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尊严。
方曼姿吸吸鼻子,抬手抹掉眼泪:“是够委屈的。”
“都是我不好。”
“嗯。”
她应了一声,抬手握住他撑伞的手。
他手背冰凉,被她温暖的掌心覆住,就像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总在不知不觉中,用一腔热意包裹他的被冰封的心。
她一双乌润的眼盈盈看着他,娇柔唤他,带了点儿鼻音:“周熙昂。”
“嗯。”
“那你以后,得对我很好很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