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说笑了。”褚如效脸色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杨牧云看在眼里,嘴角一勾信步走进一间作坊。这是一间很大的作坊,里面有好几十个匠人,一个年约六十的匠头在指导众匠人制造火药。
匠头伸手从一个木臼里拈起一撮药粉,放在手心里捻了捻。眉头一皱对身边的一位匠人说道:“杂质太多,你是怎么做事的?扔掉,重新按比例配置,再做不好,这个月的工钱减半。”
看着这个匠头严厉且一丝不苟的样子,杨牧云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
“这位师傅请了。”杨牧云上前微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
“不敢,”那匠头连忙躬身作揖,“不知大人有何吩咐?”杨牧云虽然年少,但穿着一身从五品官员的服色,因此他不敢怠慢。
“师傅贵姓?”杨牧云笑着问道。
“小人邬有顺,当不得大人说一个贵字。”匠头恭恭敬敬应道。
“邬师傅公忠体国,做事倒是严谨得很。”杨牧云夸道。
“大人过誉了,”邬有顺有些诚惶诚恐的说道:“小人只想着做好分内的事,倒没有虑及其他。”
“方才本官听邬师傅说杂质太多的药粉直接扔掉,本官不大明白,能不能详细跟本官解释一下。”杨牧云眉头一展问道。
邬有顺瞥眼看了一下褚如效,见他没说什么,便道:“承蒙大人见问,小人敢不作答,”接着侃侃而谈,“硝石、硫黄、木炭的粉末必须按比例混合放入木臼,然后加入少许烧酒,将三种粉末拌合成湿泥的状态,并用木杵不断地进行搅拌,”加重语气,“在此过程中要严禁杜绝沙石等杂质的进入,因为杂质太多在搅拌过程中容易因发生磕碰而导致火灾......”
“哦,”杨牧云点点头,抱起一名匠人身边的酒坛子看了看,“这兑入的酒有要求么?”
“回大人,”邬有顺说道:“这酒必须是上好的烧酒,小作坊里的劣质酒是不能用的,”见杨牧云眼中有询问之色,便解释道:“劣质酒里的酒精纯度不够,不能使三种粉末充分溶合在一起,这样火药的质量就大打折扣了。”
“是么?”杨牧云抬起坛底眯着眼睛看了看。
“大人,”褚如效上前一步,拱手说道:“王恭厂所进的酒水都是从京城的一些大酒坊里购来的,这质量是绝对没有问题。”
“嗯,”杨牧云点点头,放下酒坛子冲邬有顺一笑,“没事儿,接着说......”
邬有顺微微愣了一下,接着道:“混合一起的粉末快干的时候,加酒水再捣,使它们能够充分的均匀拌合在一起,最后就可以取出放置阳光下晒干了。”
“有意思,”杨牧云悠然颔首说道:“听邬师傅之说,真让本官大开眼界。”
“药粉晒干之后,就可收入库房了吧?”杨牧云问道。
“还不可以,”邬有顺看了一眼褚如效说道:“晒干之后由邓厂公亲来检验,合格后方可入库。”
“如何检验?”杨牧云拈起一小撮药粉问道。
“随意提取一撮药粉,将之放于纸上燃烧,如果药粉能迅速燃尽而纸张完好的才算是合格的制品;反之,如果在纸上留下了黑星白点,则视为仍不合格,需要返工再碾,直到合格为止。”邬有顺一字一句的说道。
“邓厂公做事当真严格,”杨牧云叹道,手指捻着药粉簌簌而下:“邬师父这间作坊里一天能够生产出多少斤的火药?”
“大概三百斤吧!”邬有顺略为思索了一下说道。
“三百斤都是合格的制品么?”杨牧云又问道。
“那当然,”一说到这里,邬有顺登时来了精神,“杨大人,我不是跟你吹,从我这间坊里出去的药粉,如果要有一斤不合格的话,小老儿我二话不说,拍拍屁股走人......”
“咳咳”褚如效听了轻咳了几声。邬有顺忙止住了下面的话,垂首肃立一旁。
杨牧云眼光一转,对褚如效笑道:“邬师
父的管理和技艺本官已见识过了,当真让本官佩服,”转过身,“褚厂贴,走,领本官到下一间作坊看看......”
杨牧云在褚如效的引领下在整个王恭厂转了一圈,十个作坊都看了一遍,跟每间作坊的匠头都攀谈了一番,他们所说所述邬有顺大同小异,但有一点俱为一致,那就是都对自己的管理和技艺颇为自负。
“杨大人,”褚如效在一旁陪笑道:“您看您还要去哪里看看?”
“不用了,”杨牧云现在一脸的疲惫,“要不是侍郎大人交代,本官也懒得这儿跑那儿跑的,”他双手插至腰后,轻轻扭动了一下,向身后随身的将官一挥手,“走,回衙!”
邓恩广躺在自己内室的卧榻上正在小憩,一名侍女挨在塌边正在轻轻捶着他的小腿。
褚如效一掀门帘走了进来,见厂公正在休息,便肃立一旁。
邓恩广鼻腔里哼出一口气,眼皮抬也不抬一下,挥了挥手,那名侍女便起身福了一礼,垂首退了下去。
“他走了?”邓恩广尖着嗓子问了一句。
“是的,厂公。”褚如效身子微微躬了一下说道。
“哼,一个小家伙也想来这里寻不痛快,”邓恩广说道:“这兵部也真是没人了。”
“厂公说的是,”褚如效笑道:“小的觉得兵部也只是出来应付一下,要不然为什么派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过来。”
邓恩广的眼睛微微露出了一条缝,“那小子看出来什么没有?”
“那小子,”褚如效撇撇嘴说道:“不过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而已,一进厂里,就这儿觉得稀罕,哪儿感到好奇,问的问题也颇为好笑......小孩子嘛,哄一哄也就过去了。”
“嗯,”邓恩广点点头,“那也得小心一些,厂里其他人有没有谁说了不该说的话?”
“谁敢呀,”褚如效说道:“借他们俩胆儿也不敢乱说。”
“他有没有提看账簿的事?”邓恩广斜了他一眼问道。
“没有,”褚如效说道:“他兵部只有检验之责,有什么资格去干涉账目上的事,那小子不提便罢,提出来小的也有办法给他顶回去。”
“很好,”邓恩广眯着眼笑了一下,“这件事你办的不错,等会儿本公要好好赏你一下。”
杨牧云登上车后,一脸的疲倦之态一扫而空,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大人,回兵部么?”随他而来的将官问道。
“不,去广聚轩。”杨牧云一字字说道。
广聚轩的老板姓缪,叫缪茂生,这间酒楼自打他祖爷爷那一代传下来,到他这儿已是第五代了。这人最好听一些奇闻异事,昨日发生在他酒店的事情让他惊叹不已,因此他逢人就大讲一通。
“你们是不知道啊,”缪老板眉飞色舞的对来到他店里的食客说道:“昨日那一战呀,别提有多精彩了,兵部的那位杨主事他大约有十五六岁年纪,人生得那是唇红齿白,英俊潇洒......”
“十五六岁?”一名食客有些不信的说道:“老板你没记错吧,兵部主事好歹也是一个六品官,一个半大的孩子也能当上?”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缪老板乜了那位食客一眼,“先秦的甘罗十二岁就拜相了,有一句老话叫什么来着,英雄自古出少年呀!那杨主事就是一位少年英雄,别看那个叫孛罗的鞑子长得人高马大的,在他手里就跟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杨主事让他打东,他就不能甩胳膊向西......”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呀?”又一位食客问道:“杨主事怎么提着那个鞑子指东打西的?”
“他是坐在那个鞑子的肩膀上,”缪老板比划着,“那个孛罗就跟着了魔一样,疯狂得对他的手下拳打脚踢,不一会儿人就倒了一片......”
缪老板越说越来劲,
就像讲评书一样,酒店里的食客也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酒店一个靠窗的角落里,坐着三个人。中间是一位身穿秋香色长袍,头戴唐巾,有如玉树临风般俊秀无比的少年,在他的左侧左坐着一位满脸虬髯的壮汉,右侧是一位身材瘦长的汉子。
看着缪老板讲得口沫横飞的样子,瘦长汉子皱了皱眉头,对少年说道:“小公子,您为什么今日还要到这里来?”
“不为什么?”小公子俏丽的眸子转了两转,唇角微微一翘,“我只是突然想来这里坐一会儿。”
“今日您不是跟大慈法王约好了在大慈恩寺相见么?”瘦长汉子说道:“让法王等久了可是很不恭敬的。”
“不急,再稍坐片刻,”小公子悠然道:“去早了撞破法王的好事也是极为不恭敬的。”
瘦长汉子见他眼中现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刚想再说几句,但想了一想忍住没有开口。
小公子瞥了他一眼,悠悠道:“本公子说的不对么?那紫苏姑娘可是南都的第一美人,如果在同一时刻造访的话,你说那位多情的大慈法王是见那位人间绝色呢?还是你我几个?”
“小公子说的不错,”虬髯壮汉这时说话了,“师爷你就别再坚持了。”
瘦长汉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英雄自古出少年,”小公子看了一眼讲得兴起的缪老板,眸子里精芒闪动,“可英雄也难过美人关,”目光转向瘦长汉子,“那位紫苏姑娘自打一入京城,可抢了京师第一美人柳云惜的不少风头,师爷,你说她们两人谁更漂亮一些?”
“属下不好评判,”瘦长汉子苦笑道:“属下所殚精竭虑的,不在她们身上。”
“师爷的为人,让本公子敬佩,”小公子悠然一笑,“您如果有多一分欣赏的话,就会看到一些很特别的脉络......”正说着,眉尖一挑,脸上恬淡的笑容倏忽不见。
酒楼里突然闯进一队官兵,当先一人眉清目秀,穿一身天青色官袍,正是缪老板口中说的那位少年英雄杨牧云。
“哟,主事大人,您又来了。”广聚轩的老板一见杨牧云领着一队官兵来到店里,便一个愣怔,随即便脸堆笑的迎上去说道。
“什么主事大人,这是我们员外郎大人。”杨牧云身边的将官呵斥着纠正他道。
“员......员外郎大人?”缪老板目瞪口呆,才不过一个晚上,他嘴里说的少年英雄就官升一级了。
“你带人去账房,把所有的账簿给本官拿来。”杨牧云吩咐身边的将官道。侧过脸对着缪老板一笑,“掌柜的,我们又见面了。”
“大人,您这是何意?”缪老板脸色变得很难看,“草民可未做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就在方才,草民还在跟店里的人说起大人昨日的英雄事迹呢!”
“那本官是要感谢你喽?”杨牧云转身丢下一句话,“带他到里面说话。”
“大人,您能不能说说草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缪老板不安的问道。
“你这错可犯的大了,”杨牧云仔细翻着账簿,冷不防丢出来一句,“私通外虏,你说这是什么过错?”
缪老板一听如五雷轰顶,双膝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冤枉呀!大人”
听他号丧似的一声大叫,杨牧云愕然抬头,只听他边号边道:“那群鞑子来小店买酒,小店并没有什么理由不卖给他们呀!”
“就这些?”杨牧云淡淡的说道。
“大人,”缪老板说道:“朝廷并没有明令说不能把酒卖给那些鞑子呀!”
“本官想问的不是这些,”杨牧云盯着他说道:“除了昨日的那些鞑子,你还将你店里的酒大批量的卖给过什么人?”
“大批量的卖给过什么人?”缪老板思索了一下,“本店又不是专门卖酒的作坊,又能有什么人向草民这里大量买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