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主事,”邝埜侧目看了一下身旁坐的红袍老太监,“这位是御马监掌印提督兴安兴公公,还不快上前见礼一下?”
“兴安公公?”杨牧云脑海中灵光乍显,“是他,怪不得看着他这么熟悉。”他心中暗道。
那位红袍老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御马监门口对他冷嘲热讽,将他耍得团团转的那位无名灰衣老监。
见杨牧云看向他时脸色数变,兴安一对花白的浓眉微微一挑,“杨主事,我们又见面了。”
“下官见过兴安公公。”杨牧云忙收敛心神,对着他深施一礼。
“杨主事年轻有为,办事干练,怪不得皇上对你也颇为看重。”兴安看向他时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目光转向邝埜,“邝大人,事情既已办妥,咱家也该回去了,”起身向邝埜微欠了欠身,“告辞!”
“公公慢走——”邝埜也站起身微一拱手,朝杨牧云微微一瞥,“杨主事,随本官送一下兴安公公。”
“尚书大人,”目送兴安登上马车后,杨牧云转身向邝埜问道:“昨日您交给下官的差事下官未能办成,请您责罚。”
“昨日的差事啊?”邝埜悠然一笑,目中精光一闪,“杨主事,你年轻有为,办事干练,连兴安公公都是颇为称许的。”呵呵一笑,大袖一拂,飘然而去。
“尚书大人......”这一句话说得杨牧云不禁一愣。
回到兵部职方清吏司的主事房,杨牧云在自己的书案前还未坐定,只见一名书吏进来说道:“主事大人,郎中大人有事要见你。”
“陆裕林要见我?”杨牧云应了一声,心中暗道:“尚书大人刚找过我,郎中大人又要我去相见,今儿这事怎么都凑到一块了?”
杨牧云满怀疑惑的进了郎中大人的签押房,只见陆裕林在书案后正襟危坐,一见他便起身说道:“杨主事,你来了!”
“郎中大人,”杨牧云躬身一礼,“您找下官不知有何吩咐?”
“杨主事,坐下说话!”陆裕林面带微笑挥手说道。
杨牧云见他和颜悦色,心中一定,便转身撩襟坐下。
“杨主事刚调来我兵部就立了一大功呀,”陆裕林笑着说道:“如此年轻就功勋卓著,来日必不可限量啊!”
“郎中大人此话何意?”一进来就被顶头上司吹捧了一番,杨牧云有些蒙了。
“杨主事又何必明知故问?”陆裕林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兴安公公都亲自到我们刑部来了,你这一趟差事办得可真是大大露脸了。”
杨牧云越听越糊涂,不禁说道:“郎中大人,昨日下官奉尚书大人之命去御马监讨要一万匹军马,正碰上公公们都去新太仓领取俸米了,结果......”
“结果你就发动京城商贾以一两银子一石米的价格收购公公们的俸米,平息了内廷闹俸的动乱,对此兴安公公特别感激,这不一大早就到兵部来拜访尚书大人了......”陆裕林笑眯眯的说道:“要知道我们兵部以前跟御马监最难打交道了,兵部每次派人去他们那里讨要军马,兴安公公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要十匹马能给一匹就不错了。为此尚书大人没少在皇上那里告他们御马监的状......”他越说越是眉飞色舞,“这次兴安公公亲自登门,还带来了一万匹军马的批文,他还在尚书大人面前夸你呢......”说着哈哈一笑。
“我发动商贾以高价收购内廷的俸米?”杨牧云愕然道:“下官初来京城还没几天,不曾认得几人,怎会有如此大的能耐......”
“那商贾们可都是打着你的旗号,”陆裕林眼角一瞥,“你说跟此事没关系,那可就真的很奇怪了......兴安公公说你登门跟他言明此事
,他难道还会认错人不成?”陆裕林见他不肯承认,还道他是故意掩饰。
“郎中大人如若没别的事话,下官就回主事房了,”杨牧云起身拱手一礼,“下官那里有公文还待处理,就不奉陪大人了。”
“杨主事,”陆裕林忙扯住他的袍袖,话锋一转说道:“主事房的公事先不用急着去忙,本官这里还有一件大事还须指派你去做。”
“郎中大人请讲!”杨牧云一听又坐回了椅中。
“杨主事请看......”陆裕林说着将几分邸报递了过去。
杨牧云伸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正统十二年八月十七,虏众数千奇袭大安口,我军民奋勇击敌,虏却,守备王瑛亮率兵追之,在澈河岭遇伏,虏除用弓箭之外,期间竟杂以火铳数十,我军猝不及防,伤亡甚重......”
“鞑子竟然有火铳?”杨牧云读罢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们连造刀枪弓箭的铁料都很是缺乏,如何能造出火铳?再说火药他们又从何处取得?”
陆裕林不答,看了杨牧云一眼,“杨主事再看下去......”
杨牧云又展开一张邸报,“正统十二年八月二十三,虏众万余夜袭冯家堡,指挥佥事罗浩率兵奋力抵之,斩虏甚多,堡下虏尸遍地,虏稍却,复来,战至寅时,忽闻一声巨响,声动天地,堡墙坍塌十余丈,虏蜂拥而入,罗佥事身披数十创,力竭而死,守备千总均战殁,士卒亡者五千余人......”
读至这里,杨牧云眉头紧蹙,抬眼看向陆裕林,“邸报上所写,应该是鞑子在城下埋设炸药,将城墙炸塌,从而导致罗佥事以下官兵数千战死,冯家堡沦陷......”接着沉吟道:“边堡城墙,虽不如宣府大同城高墙厚,可也不会轻易破开,能将城墙炸塌,所需炸药必为不少,鞑子居无定所,如此大量的炸药必不能自己造出,一定是取之于我大明......”见陆裕林微微颔首,心头一沉,一脸凝重的说道:“郎中大人的意思是我大明有人在向鞑子走私军火?”
陆裕林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我大明的将士比之蒙人,所恃的乃是火器的犀利,如今有人将之大量贩卖至塞北,长此以往,我大明将士的优势不再,如何倚仗长城来保卫京师呢?”
“那大人认为是何人在向鞑子走私军火?”杨牧云问道。
“民间是禁止私营军火的,”陆裕林目光变得凝重起来,“如此大量的军火被贩至塞北,应该是......”说道这里话音止住,目光看向杨牧云。
“大人是说我大明军方内部出了内奸?”杨牧云说道。
陆裕林点点头,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军火要运至塞外,要路经重重关隘,层层盘查,如无军方背景的话,根本就不可能办到。”
“尚书大人知道此事么?”杨牧云问道。
“如此大事,尚书大人又怎会不之闻?”陆裕林说道。
“那尚书大人有没有将此事上奏给皇上?”杨牧云又问。
陆裕林微微摇头,沉声道:“尚书大人如将此事上奏给皇上的话,皇上一定会将此事交给东厂和锦衣卫去办......”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如果那样的话,那些人一定会炮制罪名,将我兵部连根拔起......如此一来,不但案子难破,内外廷之争倒如火如荼的掀起来了。”
“内外廷的争斗竟有这般厉害么?”杨牧云心中暗暗吃惊,脸上不动声色道:“可郎中大人又为何跟我说这些呢?难道你不知道下官也是锦衣卫出身么?”
“可杨主事更是我大明的臣子,一定不会做出这亲者痛而仇者快的事,”陆裕林面色平静的说道:“昨日的事已证明了杨主事跟其他厂卫出来的人不一样......”顿了一下,缓缓说道:“王振派刺客隐于内廷的公公们之中,趁乱刺杀司礼监秉笔卫炯,意在
嫁祸户部,可杨主事在皇上面前将此事一一剖分清楚,使王公公的阴谋难以得逞,避免了一场内外廷之争。不仅如此,你还发动商贾义购内廷公公们的俸米,平息了内廷的不满,朝局因你一人之力而趋于稳定,如此大仁大义,还有何事不能托付呢?”
“郎中大人,”杨牧云听了心中有些感动,“您太抬举下官了,下官惟知尽忠报国而已,你说的下官实在愧不敢当。”
“如今便有一件大事需要托付给杨主事,”陆裕林有些激动的拱手说道:“邸报上所述之事危及我大明安危,还望杨主事能够暗中探访清楚,将背后主谋之人揪出,还我大明边关一份安宁。”
“郎中大人,”杨牧云连忙还礼,“此事事关重大,下官初到兵部,人微言轻,一切还不熟悉,恐难当大任。”
“正因如此,杨主事做起此事来才更合适些,”陆裕林低声说道:“你初来京城,人地两生,兵部和军方熟识你的人不多,正好便宜行事......”
“可下官对军队内部的事一无所知,要如何查起呢?”杨牧云皱着眉头说道。
“这倒不难,本官这里倒可以先跟你解说一二,”陆裕林略为思索了一下说道:“我大明京城驻军主要为三大营,分为五军营,神机营和三千营,神机营主要使的便是火器,尚书大人先前一直怀疑火器是从神机营流出,曾派人私下去神机营摸排了一遍,发现一应火器俱全,并无无故缺失的迹象。”
“哦?”杨牧云问道:“尚书大人是用何方法摸排的呢?”
“其实这种摸排法也很容易,”陆裕林说道:“皇上心系西南麓川的战事,要派神机营南下参战,并下旨让兵部左侍郎侯大人参赞军务,侯大人便以奉旨为名检查神机营军备,如此神机营的情况自然就摸排得一清二楚了。”
“连神机营的火器都没有外流,其他边军和卫所的军队所持火器不多,更无可能大量外流的道理。”杨牧云紧蹙额头说道。
“那是自然,”陆裕林也有同感,“在朝廷没有大的军事调动时,军械的发放仅维持最低水准,蒙人就是想向边军私买军火,边军手里也没多少可给他们。”
“既然军队那里没有多余的军火可以提供给蒙人,那蒙人是从何处购得军火的呢?”杨牧云苦苦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向陆裕林问道:“郎中大人,我们何不从火药的源头查起,火铳和火药是由何人承造的呢?”
“军器和火药制造隶属于工部,”陆裕林若有所思的说道:“工部下属制造军械和火药的地方有两处,分别为王恭厂和盔甲厂。可是......”他皱着眉头说道:“工部要向户部领银才能制造军械火药,军械和火药的出厂需要好几道的批文,况且皇上还向这两处安置了掌厂太监,如此层层监视,工部还能将军器火药倒卖给蒙人么?”
“事实未出来之前,掌握军器火药的人都有嫌疑。”杨牧云淡淡的说道。
“杨主事此话何解?”陆裕林的脸色有些阴沉,“莫非杨主事要借助锦衣卫和东厂的力量来大规模排查工部和军队么?”
“郎中大人放心,”杨牧云微微向他一笑,“大人如此信任下官,下官怎能做出株连无辜的事?但是要到工部隶属的这两个地方私下探访一下还是必要的。”
“如何探访,是用你锦衣卫千户的身份么?”陆裕林脸上带着一丝嘲讽。
“以何身份探访,郎中大人不是比下官更是心中有数么?”杨牧云看了他一眼笑道。
陆裕林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还是被你看穿了,也罢,尚书大人让本官安排你转到兵部武库清吏司那里,司里的郎中大人叫武文鼎,你去那里先拜见他一下,”接着一笑,“你以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的身份再去王恭厂和盔甲厂不就名正言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