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继续说道:“若蒙古鞑子将胯下骏马卖于我大明将士,那么他们所凭恃的倚仗还能有什么?”
“大人之言,下官闻之如醍醐灌顶,”杨牧云说道:“不过蒙古各部林立,难道就没有一些部落私下里与我大明交易马匹么?”
“当然有,”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陆裕林这时接口道:“不过各边地马市所交易的马匹都是既不能驭车,亦不能作战的羸马。”
“这却是为何?”杨牧云不解的问道。
“因为好的马匹都已被征集走了。”陆裕林说道。
“那下官请问陆大人,是何人征集走了这些良马呢?”杨牧云接着问道。
“是蒙古的太师淮王也先,”陆裕林说道:“他将各部的良马全部征集走不说,还指使各部将老弱马匹拉到马市与我大明交易。”
“老弱马匹也能交易?”杨牧云奇道。
“不但交易,而且价格奇贵,”陆裕林睨了杨牧云一眼说道:“洪武年间,三十六斤茶叶就可换一匹良马,可是现在......”他顿了一下说道:“1186斤茶叶才能换到一匹马,而且还是羸弱不堪的劣马。”
“怎么会这样?”杨牧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杨主事久在锦衣卫任事,自然不知其中玄机,”陆裕林说道:“番人拿劣马与我大明交易,我大明却不得不用高价收买,”见杨牧云脸上更加疑惑,苦笑道:“不肯交易劣马的边堡无一例外的遭受鞑子大队骑兵的袭击,一旦堡寨被鞑子攻破,则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陆大人的意思是与蒙人交易劣马的边堡实际上是在花钱向鞑子买平安。”杨牧云恍然说道。
陆裕林点点头,却没有回答。
“暂时的相安并非长久之计,”杨牧云皱着眉头看向邝,“难道兵部任由这种境况一直维持下去?彼强则更强,我若则愈弱,一旦对方欲壑难填,挥兵大举来袭的话,我大明如何抵挡?”
“皇上的策略是先安定西南,再图漠北,”邝沉声说道:“在西南彻底平定之前,北境各边采取守势,对待蒙人的嚣张挑衅,暂时隐忍,况且现在军马粮草兵仗正源源不断调运西南,以北境各边现在的军力,也无力出击塞外。”
杨牧云默然,一时无言以对。
“与蒙人作战,当以军马为先,”邝郑重的看向杨牧云,“此次请杨主事来,是想让你去御马监一趟,向掌印提督兴安公公讨取一万匹军马。”
“一万匹军马?”杨牧云面色一变,“下官刚来兵部,如何能够担此大任?”
“不然,”邝呵呵笑道:“杨主事是皇上身边能够倚仗信任的人,况且你还身兼锦衣卫千户的身份,与兵部其他人大大不同,如能出面,兴安公公必不致一口驳回。”
“可下官与兴安公公素未谋面,此等大事他如何能与我一区区六品主事接洽?”杨牧云犹豫道。
“杨主事,”陆裕林上前说道:“兵部调运军马,乃是例行公事,难道你让尚书大人亲自出面不成?”说到最后语气已渐渐加重。
“那下官就权且一试,”杨牧云不敢再推脱,躬身说道:“如若不成,还望尚书大人莫要怪罪。”
看着杨牧云匆匆离去的背影,陆裕林向着邝说道:“尚书大人,您觉得杨牧云这一去能将此事办成么?”
邝意味深长的看了陆裕林一眼,“如若能轻而易举的将此事办成,又何须他去?”
“那尚书大人此为何意?”陆裕林听他这么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皇上将军马与马场交予内廷御马监,意在制衡我兵部,就算是老夫出面,不能讨得皇上旨意的话,也休想从兴安那里提取一万匹军马。”邝淡然说道。
“那杨牧云又如何能够将此事办成?”陆裕林更加不解了。
“此人背景有些复杂,不可以常理猜度之,”邝悠然一笑,“别忘了,他是一位可以直达天听的小人物。”语气稍稍一停,“有时小人物未必不能办成大事。老夫很想就此事掂量一下他到底有多
大道行?”
杨牧云坐上兵部专门提供的车驾,在一名尉官和十名身穿罩甲的兵丁护送下出了衙署街,沿着东长安街前行不远转而向北行去。
坐在车中,杨牧云心下惴惴,一万匹军马不是个小数目,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兵部六品主事能够轻易讨要来的?一时弄不明白邝如此安排究竟是何用意,不由头痛不已,
“大人,御马监到了!”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那名尉官在车外禀报道。
“御马监到了?”杨牧云止住翻腾的思绪,整了整衣冠,掀开车帷,缓步走了下来。
御马监在紫禁城东北,保大坊市对面,衙门口倒颇为气派,立着一对巨大的石马。只是整个衙门显得空空荡荡,好像没什么人。
御马监的大门口也没有守卫,只是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监,他一袭灰袍,未带纱帽,看不出品阶。
杨牧云不敢怠慢,上前向他深施一礼,“这位公公请了!”
老监像是没听见一般,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半晌方扯着尖锐的嗓音说道:“是哪个衙门的啊?”
“下官乃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杨牧云,有事求见兴安公公,烦请公公进去通报一声。”杨牧云用很平静的语调说道。
“兵部的啊!”老监眼皮也没抬,“来这里又是为了军马的事吧?”
“正是!”杨牧云说道。
“兵部职方清吏司?”老监斜了他一眼,“军马的事不是由你们兵部车驾清吏司管么?怎么派了你这个兵部职方清吏司的主事来?邝这个兵部尚书当真老糊涂了么?”
邝堂堂朝廷一品大员,被御马监一个不知名的守门老监如此调侃,杨牧云虽觉怪异,但仍不敢少了礼数,“这位公公,都是为朝廷办事,又何分彼此,还烦请公公通报兴安公公。”
“既是为朝廷办事,就不能坏了规矩,你一个谋划军策的来掺和军马的事儿,皇上是让你们兵部如此办差的么?”老监冷笑着说道。
“这一个大门都如此难进,这差使可当真难办了。”杨牧云的心不禁一沉,但脸上笑容不减,“公公说的是,下官也是才调到兵部,很多关节不甚明白,还请公公通融一下。”说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块银子。
老监掂了掂,瞪着一双三角眼看着他,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们兵部好大的手笔,不像我们御马监,连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公公......”
“罢了,”老监一摆手,“你也别再跟咱家罗唣了,今日御马监上下没有一个人在里面。”
“御马监里没人?”杨牧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那他们都去了哪里?”
“都去领俸禄了呀,”老监嘿然说道:“户部定下的新规制,要让我们亲自去京仓那里领米粮,你沿着东直门大街向东走,到了路南的新太仓,如果能够碰见兴安公公,就在那里找他办差吧!”
“谢公公!”杨牧云心中暗骂一声,给了银子还将我耍弄一番,这个阉人当真是断子绝孙。
见杨牧云匆匆返回,那个送他来的尉官不禁奇道:“杨大人,您这是......”
“快,摆好车驾,本官要去新太仓!”杨牧云阴沉着脸说道。
车轮碾压着街道急匆匆向东行去,杨牧云坐在车中心情烦躁,这还没进门就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这往后的事情还怎么办?正心烦意乱间,突然感到马车一阵剧震,驾车的马儿唏律律一声长嘶。
“怎么回事?”他掀开车帷问道。
只见马车正好行在一个十字路口,从左侧路北行来一支驼队,由于马车行得过快,驼队避让不及,当先一个牵着骆驼的老者被马车撞倒在地。
“你瞎眼了,怎么走的路,连兵部的车驾都敢挡么?”那尉官下马呵斥道。
老者嗨哟躺在地上,看来撞得不轻,这时从后面过来一位长满络腮胡须的壮汉,扶起他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杨牧云一句也没听懂,见他们服饰怪异,高鼻深目,不类中原人氏,便向那尉
官看去。
“大人,他们是从西域来的,到我大明经商的。”那尉官向杨牧云说道。
“哦,”杨牧云下了车,来到那老者身边问道:“老人家,本官的车驾行得快了些,不知可否撞伤了你?”
那位满络腮胡须的壮汉瞪大了眼不明所以,老者吃力的一拱手说道:“承蒙大人见问,小老儿......并无大碍。”竟是一口标准的大明官话。
“老人家会说汉话?”杨牧云微觉惊异,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交到他手里,“找个郎中看一看,本官还有公事要办,就不能陪你同去了。”
这时又聚过来十余人,见那老者倒地,人人目露凶光看向杨牧云。那尉官见情形不对,也招呼麾下官兵手握刀鞘迎了过来。
那老者大喝一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些人忙垂首退了下去。
“大人,请吧!”那老者对杨牧云说道。然后挥手让手下人牵开骆驼让出了一条路。
杨牧云向老者一拱手,转身上了车驾,马车越过驼队重新向东驶去。
待马车走远,老者才指挥驼队向南行去。
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在路口。坐在车驾上的一位青衣少女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们都走了么?”车内传来一句娇柔的女子声音。
“嗯,”青衣少女微颔螓首,“回小姐,他们都走了,我还真怕他们打起来呢!”
“傻丫头,”里面的声音娇笑一声,“他们不过是西域来的一群胡商,怎敢跟官府的人动手?”
“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官儿好和气,不但好言相慰,还给了他们一锭银子呢!”青衣少女说道。
“哦?”车里的声音奇道:“这样的官儿倒真是少见。”
见那青衣少女没有回话,便道:“宁馨,你在想什么?”
“小姐,”青衣少女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看那官儿怎么那么像老爷?”
“怎么会?”车里的声音说道:“我明明听那群官兵说是兵部的车驾,相公是锦衣卫,怎么会坐兵部的车?”嗤的一笑,“小妮子,你是想你老爷想疯了吧!”
青衣少女俏脸微微一红,“才没有,可是那相貌,那声音......”她回想了一下,坚定的说道:“他一定是老爷,绝不会错的。”
车里的人默然片刻,方道:“马车向哪个方向去了?”
“一直向东,是东直门方向。”青衣少女说道。
“那就跟上去,看究竟是不是相公。”
“是,小姐。”青衣少女对车驾另一边的车夫说道:“老方,快,转向东,跟上刚才那辆兵部的马车。”
新太仓是京城里新建的一座粮仓,离东直门不远,占地极广,几十座大仓囤黑压压连成一片。这里现在挤满了前来领俸米的大小宦官,偌大的仓囤前映入眼帘的满是太监们穿的青袍绿袍,还间有一些红袍。他们有的套着车,有的牵着驴子,根据自己的品阶不同,来拉俸米的运载工具也不同。
两名武官带着几十名兵丁站在发放宦官俸米的仓囤前,仔细盯着这些宦官领自己的俸米。
囤丁们架起大杆秤,身后码着成堆的粮袋。
太监们排好了队,等着管事库管念到自己的名字,好去上前领取俸米。
“尚衣监典簿杜海。”“印绶监佥书冯义。”管事库官按领俸名册顺序,大声吆喝着太监们的名字。
“这就是新太仓么?”杨牧云坐着马车来到新太仓的大门前。下了马车,正欲准备入内。
守仓门的兵丁见是一名六品官员,于是上前问道:“请问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哦,”杨牧云说道:“本官是来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