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门达便过来引领着杨牧云出了锦衣卫衙门,向东来到大明门,过了大明门沿着长长的街道向北而行,路两边是各有司衙门,左边是五军都督府,右边是六部衙门。路的尽头是承天门,过了承天门是端门,端门两边各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左边是社稷坛,右边是太庙。过了端门就是午门了,此时还未到卯时,天边微露晨光,午门外已经站满了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
看着那一大群身穿红袍青袍的官员,杨牧云恍惚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来了,在湖州动身去南都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头戴七梁冠,身着赤罗衫,手捧象牙笏,站于群臣之首,睥睨四方,等待进入午门上朝。
他看了看站在百官最前面的几人,他们个个白须白发,头戴七梁冠,身着赤罗衫,手捧象牙笏,想来能站在那个位置耗尽了他们一生最好的年华。
杨牧云穿着一身锦衣卫正五品的青色官袍,不知是站在一边好,还是站在那些百官中间去。这时,那些等待上朝的官员也注意到了杨牧云,脸上纷纷现出惊异的神色,仿佛奇怪一个锦衣卫军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时间互相议论纷纷。看着他们那些异样的目光,杨牧云一时感到有些尴尬,向门达瞥去一抹求助的目光。
门达领着一名身穿绿袍的太监来到杨牧云面前,还没等杨牧云开口,就见那位绿袍太监对自己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杨大人了吧?快随咱家去见皇上吧!”说着转身便走。
“皇上这个时候就要召见我么?”杨牧云狐疑的看了看门达,只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便跟着那个绿袍太监向皇城走去。
那个太监引着杨牧云通过一扇小门进入皇宫,杨牧云第一次来到这里,对一切都颇感到新奇,不住的左看右看,只见整个皇宫规模宏大,殿宇巍峨,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晨光下发出璀璨的光彩。一路上不时有一些太监宫女从他们身边走过,俱都是神色匆匆,目不斜视。
“杨大人,到了。”那个太监转身对杨牧云笑道。杨牧云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座雄伟庄严的大殿,匾额上写着华盖殿三个大字。
“皇上正在上朝,等散了朝才能见你,你就先在这里候着吧!”那个太监说完便匆匆去了。
“公公......”杨牧云想叫住他多问几句,谁知他早去得远了。
“就在这里等么?”杨牧云抬头看了看天色,旭日已经东升,“要等皇上散了朝,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呀?”他不禁喃喃自语,“还以为皇上给了我什么特殊待遇呢?却被晾在这儿站着,也不说请进去看座。”默默念叨着看了一眼殿前按刀矗立的侍卫,只见他们目光精湛,身材魁伟,站在那里不怒而威。
杨牧云也不敢上去跟他们搭讪,只得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不时有一些宫女进出华盖殿,见他站在那里,不免多看几眼。
杨牧云也偷眼瞄了一下她们,这些宫女儿大多相貌端正、身材匀称,没有长得特别俏丽的。他正左顾右盼之际,突听有人“喂”,杨牧云愕然回首,只见一张俏丽的小脸从一根大红立柱后探了出来,一只嫩如春葱似的小手向自己招了招。
“刚说没有美女,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杨牧云心中一动,见四下没有人注意自己,用手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叫我么?”
那张美丽的小脸嫣然一笑,两边露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
杨牧云见她微颔螓首,又向左右看了看,便快步向她走来。他来到立柱后,见那少女约摸十二三岁,一身淡粉色的宫装,裙角绣着展翅欲飞的淡蓝色蝴蝶,外披一层白色轻纱,微风拂过,竟有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姑娘叫下官过来不知有何见教?”杨牧云拱手向她施了一礼。
那少女娇笑一声,眸波流转,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她素手轻掩檀口,“你是不是姓杨,叫杨牧云?”
“正是在下,”杨牧云大为惊奇,“姑娘怎么会知道下官的名字?”
“你可是从南都来的?”少女不答,继续问道。
“正是。”杨牧云心中惊疑不定,一个宫中少女怎么会对自己的来历这么清楚?
“你可终于来了,”少女一笑,“殿下她想你不知想得有多辛苦呢?”
“殿下?”杨牧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殿下?又怎会想得我想得这么辛苦?”
“皇上驾到”只听有人高声叫道。
“皇上?”杨牧云身子一震,连忙向那少女拱手道:“下官要去见驾了,先失陪一下,还请恕罪!”说着急忙转身向来处走去。
“哎,你......”少女还未说完,杨牧云早去的远了。
杨牧云刚回到原处,只见前殿转过一队人马,前边是执仪仗的大汉将军,后边黄罗伞盖下有个步辇,由八个太监抬着向这边走来,顿时精神一振。
周围远远近近见到黄罗伞盖的宫女、侍卫、太监们纷纷就地下跪,刚刚站稳脚跟的杨牧云也连忙学着跪倒在地,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从众人身边走过,直趋华盖殿,根本旁若无人。
“这皇帝老儿好大的威风。”杨牧云心中暗道。头却不敢稍抬,生怕被人发现后被押下去轻则杖责,重则推出午门斩首。
他心中一阵紧张,额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一滴滴顺着额角滴落在地上。这时一只蚂蚁爬过他的面前,一滴汗水正好滴落在它身上,它疾趋的身形一窒,犹如落在一处潭水中苦苦挣扎起来。
杨牧云伸出手指,把它轻轻拈了起来,屈指一弹,将它远远弹了出去。
“在皇权的威压之下,人就跟这蝼蚁一样。稍不留意,就会让自己的生命随风而逝。”杨牧云心中感叹,面前人影不住闪烁,想是仪仗仍在前行,执旗的,执伞的,执金瓜的络绎不绝,旗幡掩映下,是天边一角湛蓝的天空。
仪仗分立在宫门两侧廊下寂然不动,上了一上午的朝会,皇上他老人家也应该饿了,不免要喝点茶水,吃些点心,又过了良久良久,才见一个太监走出华盖殿大门,拂尘一扬,尖声喊道:“宣锦衣卫千户杨牧云进见!”
杨牧云听了急忙起身上前,高声道:“臣杨牧云晋见。”
那太监冲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杨千户,请随我进来吧。”说着扭身先进去了,杨牧云垂着头匆匆跟了进去。
进了庄严肃穆的大殿,杨牧云不敢四下乱看,只顾跟着那太监的脚步向里走,行至猩红的地毯尽头,那太监向旁一闪,高声道:“锦衣卫千户杨牧云面见皇上”。
杨牧云知道上边必是坐着当今天子正统皇帝朱祁镇了,连忙上前跪倒在地,双掌向上贴在毯上,额头叩在指尖,提足了气朗声道:“微臣杨牧云叩见皇上。”
只听一个雍容清雅的声音说道:“免了,起来吧”。
“谢陛下!”杨牧云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在一边,心中一阵激动,“我终于见到皇上了,皇上他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呢?”虽然很好奇,但眼睛却是不敢乱瞧,眼光微微一动间,就见前方有一双官靴伫立不动,似乎还另有一位官员在场。
只听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说道:“皇上,微臣与户部的几位大人计议好了,觉得内廷的俸禄还是由京仓支取的好,比之通州仓的路程不知近了多少倍,还使得公公们免去了奔波劳顿之苦,岂不是两全其美。”
“嗯”那个雍容清雅的声音说道:“刘爱卿言之有理,不过内廷之人去通州仓领取俸禄乃是惯例,从来无人提出质疑,为何刘爱卿突然提出改由京仓支取呢?”
“皇上”那刘大人说道:“若是平时,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近些年来我大明战事频仍,南来北往的军事调动颇多,所过之军队的军粮
均由通州仓提取,早已不堪重负,是以臣与邝大人商议过,通州仓专供军粮调运,发俸禄由京仓提取,这样不但能够保证战时的军粮供应,而且还不致拖欠了公公们的俸禄,如此岂不是好?”
“唔”皇帝似乎思索了片刻,方缓缓说道:“既如此,那朕回去便拟旨,即行颁诏,你下去吧!”
“谢陛下!”那位刘大人应了一声,躬着身退了出去。
“这位刘大人竟然追到这里请皇上颁诏,也算是位高权重了。”杨牧云心中暗道。他可不知道这户部尚书刘中敷在太宗皇帝时就已展露头角,到现在已历经四朝,功勋卓著,就算是朱祁镇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
“你就是杨牧云么?”皇帝说道:“你且上来,抬起头让朕好好看一看。”
杨牧云年少气盛,听皇上一说,也未多想,便缓步上前,抬起头向龙书案后看去。
这位正统皇帝年方二十,面容微胖,唇上留有短须,眼睛细长,举止间甚有威仪。他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团龙袍,看向杨牧云时不由微微一笑,“果然年少才俊,怪不得她天天缠着朕要见你!”
听皇上夸赞自己,杨牧云不由心中一喜,待听到后半句又有些茫然,她是谁?为何要天天缠着皇上见自己?
“这一路上可真是辛苦你了!”朱祁镇一笑。
“微臣仰赖皇上护佑,方化险为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牧云忙垂首答道。
“好了,这里又没有外人,来这些虚套作什么?”朱祁镇站起身,来到杨牧云身边,含笑道:“说起来,朕还得感谢你,是你救了朕的御弟和御妹!”
“臣不敢,身为臣子当尽忠报效皇上,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杨牧云慷慨激昂的答道。
朱祁镇点点头,转身从御案上拿出一个卷轴回身递与他,嘴角一勾,“杨卿打开来看看。”
杨牧云忙上前伸手接过,展开一看,原来是自己在开封参加乡试时写的那篇大明固边策论,不由一怔,抬头向朱祁镇看去。
“杨卿已有官身,还能利用闲暇去参加金秋乡试,朕真是佩服。”朱祁镇说着眉尖微微挑动了一下。
“臣惶恐,臣自接了圣旨未能快马加鞭赶赴京城,有负皇上圣恩,还请皇上治罪。”说着连忙拜倒在地。
“起来吧。”朱祁镇微微一笑,“卿在开封之事朕已全部知晓,说起来杨卿又立了一大功,不但救了于谦和年富,还疏导了灾民,除去周王府叛党,使开封免遭战火。你又何罪之有呢?”
听了这话,杨牧云方才站起,见朱祁镇脸上没有怪罪之意,心下一宽,便肃立一旁。
“朕有些好奇,爱卿为何想去参加这乡试呢?”朱祁镇问道。
“回皇上,”杨牧云屏息凝神,缓缓说道:“臣自幼读圣贤书,便是想着以一笔锦绣文章来换得金榜题名。自阴差阳错进入锦衣卫,虽不用考取功名来博得官身,但未进科场,终是憾事,因此......因此臣路过开封之时,见乡试应征,一时心痒难熬,便报名去了科场。”
“哦,”朱祁镇听了微微颔首,“杨卿的文章写得倒是不错,甚合朕意。”微微一顿,“不过其中有指摘先帝之处,倒是显得有些轻佻了。”
“微臣笔下无状,冒犯了先帝,还请皇上恕罪。”杨牧云一惊,连忙说道。
“你也觉得先帝不该放弃交趾、开平、退出奴儿干么?”朱祁镇脸上并无怒意,反而问道。
“回皇上,”杨牧云说道:“先帝仁厚,不欲与四夷多动刀兵,方作出此退守之举。可四夷不体谅先帝苦心,却步步紧逼,皇上南伐麓川,实维护我大明尊严,我大明不能一退再退了。”
“嗯,”朱祁镇一听来了兴趣,“你也如此认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