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周王府寝殿,朱有爝靠在挂有帷帐的床榻上,两眼茫然的看着漆黑空洞的房梁,良久方长长吁出一口气。一名侍女坐在下首榻边俯身轻轻捶着他的小腿,另一名侍女坐在上首端着一碗浓浓的药汤正在给他喂药。
“父王”世子朱子匆匆进来对着他躬身一礼。
朱有爝侧过身看了他一眼,向那两名侍女挥了挥手,她们立刻起身垂首退了下去。
“把她送过去了?”朱有爝缓缓说了一句。
“是,王......她已经下到了府衙的大牢里,年大人亲自着人看押,守卫很是森严。”朱子答道。
“嗯......”朱有爝脸色和缓了些,微微颔首。
“父王,”朱子迟疑了一下问道:“二弟的尸首还留在府衙的停尸房里,要不要接回......”
“子”朱有爝松弛的面庞立刻像罩上了一层严霜,握着拳头嘶吼道:“他不再是你的二弟,他是逆贼,逆贼”
“是,父王,儿臣错了。”朱子看着他怒发如狂的样子,感到一阵惶恐。
“你觉得寡人心狠是不是?”朱有爝喘着粗气说道:“你知道他犯得是什么罪么?是谋逆”他的脸涨得通红,“你若不跟他划清界限的话,一旦定罪,我们阖府上下所有人的头都不够皇上砍的。”
“父王,”朱子上前一步恳求道:“杨千户愿意亲写证词,证明二弟出府是与贼力战身亡,非是畏罪潜逃......”
“你太天真了,”朱有爝哀叹一声,“杨牧云一人的证词,岂能堵的上开封城所有文武官员的悠悠众口,私传寡人令旨的是他,带兵扣押文武百官的是他,众口之下,积毁销骨,别说是他,恐怕寡人也很难幸免......”怆然一笑,“寡人已上奏皇上,请皇上免去寡人的王爵,发配凤阳祖陵以赎罪愆......”看着朱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寡人还奏请皇上让世子你承继周王爵位......”
“父王,”朱子遽然一惊,“子狷狂成性,德行有亏,怎敢当此大任?”
“你先不要激动,”朱有爝这时心境反而平静下来,“经此一事,这周王一爵能否再交与你承继,还是未知,就算我们全家都贬为庶民,你也不可心怀怨忿......”凝目淡淡的说道,“如天子洪恩,不忍降罪,汝当三省吾身,不可再张狂成性,行善敦睦,谨修德行,你好自为之吧。”
“父王......”朱子双膝一跪,拜伏于地,泣语凝噎。
“你若实不愿为王,等子及弱冠之年,你将王位传与他便是。”周有爝说罢缓缓闭上了双眼。
开封府衙大牢里,楚明心单独住着一个牢间儿。牢房里已经清扫过了,放了一张床榻还有一张矮几,榻上铺了干净的被褥。她曾经是周王府的王妃,还未最终定罪,是以梁知府也不敢过于怠慢。
楚明心在床榻上静静的面壁而坐,身上的衣衫依然很素洁,头发梳得很整齐,并没有因为身陷囹圄而显得狼狈不堪。牢门外是五个膀大腰圆的军卒来回巡视,并不是普通的府衙狱卒,看来官府对她的看管十分重视。
一切都犹如一场梦,是那么的真实,又是那么的虚幻。曾经,她离成功只剩一步之遥,如果那些灾民不曾软瘫在地不能动弹,如果年大总管没有身死的话,如果......楚明心叹了口气,这世上不会给人留下那么多的如果,时机已经改变,曾经的机遇一去再也不会复返。
恐怕这就是命吧?杨牧云到来之后把一切都改变了,他好像就是观音教天生的对头,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把观音教天衣无缝的计划搅得支离破碎,庐州、淮安、现在又是开封,少主麾下的白玉旗,杜月娘的烈炎旗,都被这个年方十五的少年击败。如今,又轮到了自己的金缕旗,他当真是我教的克星么?楚明心望着漆黑的牢顶,悠悠的叹了口气,一切都结束了,不论自己甘心还是不甘心,都不可能从头再来。
“哧溜”牢门外一条白影一闪,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钻了进来,它蹭到了楚明心的身边,摇摇尾巴,翘起尖尖的嘴,大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火红的眼睛瞪视着它。
“是狐狸。”楚明心的眼微微眯了一下,府衙的监牢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钻进一只雪白的狐狸,她当然知道这只狐狸的来路,“没想到是她,她居然亲自来了。”
雪白的狐狸围绕她转了一圈,转过身,飞快的钻出牢房的木栅门,消失在幽暗的牢房通道中......
“刚才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跑过去了?”一个军卒说道。
“我也看见了,是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猫。”另一个军卒说道。
“我怎么感觉看起来像只狗?”又一个军卒说道。
“不就是猫呀狗的,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一个伍长说话了,他看了一眼还在牢房里静坐的楚明心,对这四个军卒呵斥道:“好好看紧了这钦犯,如果让他跑了,你们四个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周王府的一间幽静的房舍中。
“冷兄看起来并无大碍,杨兄、宁公子你们不必担心。”朱子看了下在床榻上静坐的冷一飞,转身对杨牧云和宁祖儿说道。
“三殿下,你确定么?”宁祖儿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后心处受了年大总管重重一击,当时连路都走不动了。”
“冷兄自有一套调息疗伤之法,并不须借助药石之功。”冷一飞坚决不肯让他把脉,朱子也只得无奈的劝慰道。
“真是个怪人,”杨牧云看了一眼闭目静坐的冷一飞心中暗道:“总是将别人的好意拒之千里之外。”
“杨兄”朱子倒是对杨牧云产生了兴趣,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嘴角含笑道:“你的脉相已趋于平稳,运功发力已丝毫不再滞塞,难不成服用了什么神丹仙草不成?”
“三殿下玩笑了,”杨牧云抽回了手腕,不想说出阿赠药的事,便道:“这个杨某也说不上来,好像这蛊毒突然消失了。”
“哦?”朱子见他不肯说出真相,便也不再细问。
“杨某三人在王爷府上叨扰甚久,本想明日便动身向王爷辞行,”杨牧云说着看了看冷一飞,“不想冷兄又受了伤,看来还需多耽搁几日了。”
“我没有事,”冷一飞睁开了眼缓缓说道:“冷某身上的伤不值一哂,动身上路没有丝毫问题。”
“当真没事么?”杨牧云不禁多问了一句。
“我自己的伤我自己知道,”冷一飞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杨千户,我等来此已有半月之久了吧,如此迁延时日,你就不怕皇上怪罪么?”
“那是,那是,”杨牧云只得说道:“冷兄所言极是,”对宁祖儿说道:“宁公子,我看我们还是回去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动身吧!要不然到了京师被冷兄参上一本,我可吃罪不起。”
“杨兄决定了,本公子自无不从。”宁祖儿笑道。
“宁公子你要走么?”一旁的朱芷晴啊的叫了一声,“不行,我不想让你走。”
“郡主......”见她这么一说宁祖儿不禁面相发苦,“我有公事在身,是不能在此久耽的。”
见这对小冤家又在这里纠缠不清,杨牧云微微一笑,快步向屋外走去。
“杨兄”朱子也追了出来,叫住他并肩而行。
“三殿下,您还有事么?”杨牧云问道。
“杨兄明日当真要动身北去么?”朱子问道。
“三殿下也听到了,”杨牧云苦笑道:“冷一飞是锦衣卫北司派来接我北去的,我若迟迟不动身的话,是要受人话柄的。”
“既如此,子有一事相求,还请杨兄务必答应。”朱子停下脚步躬身一礼。
“三殿下,这可使不得,”杨牧云忙躬身还礼,“杨某这条命,都是三殿下救的,三殿下只要有用得着杨某的,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杨兄言重了,”朱子一脸郑重的说道:“杨兄此去京师,是一定能见到皇上的,”凝神看着他续道:“这件事杨兄也看到了,还请杨兄在皇上面前替我父王和兄长分说一番,免得他们受到不白之冤。”
“三殿下的意思,杨某明白,”杨牧云说道:“王爷和世子对皇上忠心耿耿,他们都是受奸人所害,并非出自于本心,杨某等见了皇上后一定会将此事剖列清楚,还请三殿下放心。”
“如此多谢了,”朱子拱手一礼,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我二哥,他也是受了奸人蒙蔽,才做下错事,他人已死了,还望杨兄......”
“三殿下,”杨牧云忙扶住他的手臂,“此中利害,杨某自是清楚,不劳殿下多说,可是......”他略微顿了一下续道:“二殿下所为,已尽在开封一众文武官员眼里,不是杨某一个人能够分说清楚的。”接着低声说道:“此事还得请王爷和世子出面斡旋,让开封所有官员心中消除了这个误会,方才能还二殿下一个清白......”
“这个,恐怕难呐,”朱子仰天长吁了一口气,“二哥的尸身如今还停在开封府衙的停尸房中,父王已决心和二哥划清界限,对此事不理不问,还不让我和大哥插手......”
“划清界限?”杨牧云眉头微蹙,“王爷这是何意?”
“二哥已被父王除名,”朱子苦笑一声,“从此我周王一系的宗室子弟中再无朱子这个人。”
“王爷明哲保身,这也没什么不对?”杨牧云劝慰道:“谋逆大罪可是要满门抄斩的,王爷此番做法也是为了周王府阖府上下着想。”
“父王的意思我又岂能不知,”朱子顿时感到有些意兴索然,向着杨牧云一拱手,“杨兄,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我们再此别过。”说着转身向南走去。
“三殿下要去哪里?”杨牧云见他并不去向居处,便招手问道。
“二哥孤身一人躺在府衙,子不忍,想去再见他一面。”朱子边走边说道。
“那杨某便与三殿下同去。”杨牧云心中一阵感动,便快步追了上去。
高高的牢墙上方,突然飞身跃上来两条黑影,她们身形飘逸,跃上高墙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们鹰隼一般锐利的眸子飞快的向下扫视一番,然后迅速伏低身子,以免被人发现。
正在高墙下院子里巡弋的是四个狱卒,两人一队,并肩巡逻,他们根本没有发现高墙上有人,两条黑影居高临下,两双眼睛盯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倏忽间她们很有默契地一起跃下,无声地扑向这四个狱卒。
两条黑影分别扑向背对着她们的两个狱卒。几乎在一瞬间,四个狱卒后脑便同时挨了一记重击,他们一声没吭就向地上倒去。两条黑影身手极其敏捷,马上扶住了他们的身子。
“什么人?”守卫楚明心监牢的一个军卒见通道口有一条黑影一闪,忍不住拔刀问道。
“你们两个去看看,”伍长一指他和另一个军卒。
两人俱都拔出腰刀,护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向通道外走去。伍长眼看着他们两人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通道口,心头一紧,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不一会儿,两人又返身回来,刀已回鞘快步向伍长走来。
“没发现什么吗?”伍长心中一松,向他们问道。
两人不答,径直朝他走来,伍长感觉不对,正欲拔刀。只听两声闷哼,身边的两个手下已被撂倒,紧接着脖颈一凉,一柄雪亮的刀锋已贴在自己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