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图画自然是安南军大胜而明军大败,明军落荒而逃,安南军直追至海边,明军登上船只从海上溃逃。
杨牧云听紫苏说过,他的父亲陈智就是佩征夷将军印镇守交趾,后因兵败,不得不撤出交趾。心下一阵感叹,大明真成四战之地了,北方御鞑虏,南方平蛮夷,东边又得时时提防海上来的倭寇。
“南京靖难庙堂登,征服夷蛮霸业成。遣使西洋邦列国,迁都北地创中兴。典修文治追唐室,疆拓军功赛汉廷......”杨牧云念起了太宗皇帝朱棣的诗。
“伟略雄才千古帝,昌平皓月照长陵。”屏风后一人朗声念出了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一人自屏风后信步而出。
“王上......”杨牧云慌忙向来人深深一礼。
“不必多礼,”黎元龙呵呵笑道:“太宗皇帝的气魄非常人可比,所作诗文雄浑豪迈,孤也经常念诵呢!”
“小人在此胡乱吟诵,还望王上恕罪!”
“不妨事,不妨事,”黎元龙看了他一眼,“杨公子如此才气,在大明定是考过功名吧?”
“惭愧惭愧,”杨牧云说道,“小人只中过一举人,倒是让王上见笑了。”
“哦?”黎元龙抚了抚颔下长须,目光一闪,“杨公子如此年轻已高中举人,很是难得,难道不想更进一步,到大明的京城参加会试么?
“小人才识浅薄,中了举人已属侥幸,中进士那是不敢奢望了。”杨牧云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胡诌道。
“杨公子何必过谦,”黎元龙笑道:“年轻才俊当意气风发,又岂能蜗居一隅,孤的国家太小了,恐难以施展杨公子的才华呀!”
“小人不过大明一白丁而已,当不得王上如此抬举。”
“英雄不问出身,想当初大明的太祖皇帝不也是平民出身么,打下偌大一座江山,”黎元龙道:“真是让人敬佩呀!”
“太祖皇帝应运而生,解民于倒悬,集天下豪杰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岂是小人所能比得的?”
黎元龙轻轻一笑,“杨公子舍却大明来到我大越,投效在一异邦臣子的麾下,不嫌屈才么?”
“小人乃一布衣,不过身负微弱功名而已,在大明实不足恃,”杨牧云淡淡说道:“在此能得郑侯爷看重,由是感激,遂许驱驰以报知遇之恩。”
“唔,好好,”黎元龙点点头,“知恩图报,君子也。郑侯能得大明来的贤才,孤也很是替他高兴啊!”目光转向屏风,“当年先王不得已与大明发生龃龉,进而兵戎相见,由是开创大业,杨公子怎么看?”
杨牧云微微一笑,“当年安南胡氏篡位,致使陈氏遗孤哭于皇阙,太宗皇帝震怒,遂发天兵以讨安南,安南父老无不响应,一路势如破竹,擒胡氏父子押往京都。安南百姓感念天恩,遂陈情安南本是中华地,求并于大明,这才有设立交趾布政使司一说。后黎氏兴起,大明退出交趾,也是天意了。”
“唔......”黎元龙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脸露惊讶,“杨公子的见识却是不凡,孤真是没想到呀!”
“小人胡言乱语,王上不要见怪。”
“郑侯能看重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黎元龙目光一闪,“现在大明欲对我大越如何,还请杨公子不吝赐教!”
“不敢,”杨牧云垂眉敛目道:“此乃朝廷大事,小人一介
白丁,如何知晓?”
“杨公子从大明来,一定能够风闻一些关于我大越的事,”黎元龙说道:“你只管说,孤决不介怀。”
“皇上一心想要如何对付塞外的蒙古诸部,还有平定西南的麓川,安南的事倒真没提过,”杨牧云心中暗道:“不过看样子皇上对安南的印象也一定好不了。”
明军退出交趾后,对安南新立的黎氏政权一直不予承认。这就加深了安南自身的不安全感,除了暗中策动大明内部的叛乱势力以外,便是不停的四处征战,征占城、伐存盆,不断拓展疆土,扩大对周边部族的影响力,以抵消大明对他们的影响。但即使这样,黎元龙心中还是不胜惶恐,以大明的国力,要是对安南来个雷霆一击,他就是动员举国之力也很难吃得消的,因此争取与大明缓和是他的第一政务,可朱祁镇偏偏不理不睬,这让安南王如何能够安枕?
杨牧云看他一副热盼的样子,遂道:“皇上的心腹大患其实不在安南这里。王上你想啊,大明京师离安南数千里之遥,而距塞北,不过区区二三百里,哪个威胁大呢?当然是一旦破关,旦夕可至的鞑子骑兵,小人到过草原,见识过鞑子骑兵的厉害,平均每人有两三匹快马,来回换乘,可几日几夜不休,机动力远非大明将士之可比。皇上为此训练天子幼军,是专门用来对付鞑子骑兵的。现在为平麓川,京师三大营的兵力都已南调了,哪里还有余力针对安南呢?”
“可孤几次派使者去大明京师入供,愿奉大明皇帝为天下共主,”黎元龙说道:“可皇上为何拒而不见呢?”
“或许是皇上事务繁忙吧?”杨牧云说道:“王上若真有人臣之心,就当不断派使前去,我想终有一天,皇上会感觉到大王的赤诚之心,到那时就会接受王上您为安南之君了。”
“嗯......”黎元龙思忖片刻,睇了他一眼道:“大明的朝中大事杨公子说的头头是道,你......果真只是一介布衣么?”
“呃,”杨牧云不自然的笑了笑,双手一摊,“小人倒想出身于勋贵之家,可惜不成啊!”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均是一笑。
“杨公子在化州就已归在了郑侯麾下,一定见过孤派去的阮侯了,”黎元龙道:“他可是与郑侯一样是先王的旧臣......孤感念郑侯征战辛苦,这才派阮侯过去代为领兵,不成想......”声音有些哽咽,摇了摇头。
“阮侯爷不幸被存盆人所害,”杨牧云接口道:“还好郑侯爷率军攻破存盆,为阮侯爷报了仇。”
“嗯......听说杨公子在其中居功至伟,是么?”黎元龙看向他的眼神闪过一道光芒。
“小人......不过凑巧立了些微功罢了,实不足一哂,不足一哂。”杨牧云避过他的眼光。
“可郑侯在酒宴上对杨公子推崇得紧呢!”黎元龙微微笑道:“他还要孤封你为五品统制官,所以孤就让人专门把你叫到这里来好好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位青年才俊。”
“郑侯爷有些太夸大其词了,”杨牧云道:“小人实在是当不得,当不得。”
“孤看未必,”黎元龙笑道:“杨公子方才的一番话鞭辟入里,连朝堂上的大员有这样见识的也没几个呢!孤以为区区五品的统制官放在你身上也有些屈才了......”见杨牧云一脸惶恐,遂话音一转,“其实孤也想听听阮侯如何遇害,郑侯怎样攻破存盆。酒宴之上郑侯不便详细叙述,你就代他跟孤好好讲
一讲吧。”
“是,王上。”杨牧云定了定神,便缓缓的讲述了起来,当然其中的一些暗中谋划自是略过不提。
黎元龙听得很仔细,对一些细节进行发问,杨牧云应对从容,看似没露出什么破绽。
末了,黎元龙一笑说道:“有劳杨公子详述,孤全明白了。”
“小人讲得不好,”杨牧云抿了抿嘴唇,“安南话小人还说得不甚熟练。”
“你讲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黎元龙目光一霎,“任命你为五品统制官的诏旨,孤不日就会让人颁下。”
“谢王上。”杨牧云恭恭敬敬一礼。
“你累了么?这便下去休息......对了,在东京你还没有住处,是吧?”
“小人......小人现暂居郑侯爷府上。”杨牧云踌躇了一下说道。
“嗯,”黎元龙目光眯了一下,“郑侯爷看来对杨公子你甚为倚重呢!”
“......”杨牧云不知任何应答,只有沉默。
“好了,你下去吧!”黎元龙向他摆摆手。
“是!”杨牧云深深一躬,转身缓步向殿外走去。
“杨卿家......”黎元龙忽然又叫住了他。
“王上。”杨牧云不明所以,又转过身来。
“你觉不觉得郑侯他胆子很大?”这位安南王很突兀的问了一句。
杨牧云一愣,不知他问这话是何用意,嗫嚅道:“这个......小人......郑侯爷他忠心为国,行事不免雷厉风行了些。”
黎元龙唇角一勾,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良久方道:“你回去告诉郑侯,阮侯既殁,孤能倚重的就只有他了,请他不用担心。”
“是!”杨牧云垂首说道。
“还有,”黎元龙盯着他道:“你现在已是我大越的臣子了,你要对孤称微臣,明白么?”
“是,微臣明白!”杨牧云的心突地一跳。
“好了,杨卿家,”黎元龙淡淡道:“你回去后记得将孤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郑侯知晓。”
“是,微臣遵命!”
从殿内出来,杨牧云暗暗抹了一把汗,他隐隐感觉到这位安南王从他叙述的话里听明白了什么,而又不动声色的要他暗示郑可放心,以后倚重他的地方还很多,不会对郑可怎么样的。
“我究竟是说漏了什么吗?”杨牧云暗暗思索道。
“杨公子......”方才领他来的那位老太监又满脸堆笑的迎上来道:“现在杂家应该称呼您为杨大人了,杨大人,请随杂家走吧!”
“多谢公公,”杨牧云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不过是侍候主子的苦命人罢了,”老太监道:“贱命实不足挂齿。”转过身,沿着来路行去。
杨牧云跟在他身后默默而行,脑海中还在思索方才殿内话语中的破绽。忽然,一阵叫嚣声打破了他的思绪。
“三哥,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东西,求你把它还给我吧?”
“呸,这明明是我的,你居然敢跟我讨要?”
杨牧云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湖畔的一座石桥上两个身穿红衣服的小孩子不知在争执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