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香,”杨牧云深深嗅了一口,见杯中茶叶根根倒竖,叶底嫩匀、扁平挺秀、状如雀舌,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口舌生津,香气直充胸臆,沁人心脾。
“好,好茶,”杨牧云连连点头,看了黛羽一眼,“你老家来人了么?怎么会有上好的金坛雀舌?”
“大人,”黛羽向着杨牧云盈盈行了一礼,“奴家昨日正式从教坊司脱籍成自由身了呢!昔日凤鸣院的姐妹们纷纷来贺,赠送的礼物里就有这金坛雀舌。”
“哦,你脱籍了么?那可真是一件大喜事,”杨牧云放下茶杯说道:“是谁帮你的,我可得代你好好谢谢人家。”
“之前大人委托礼部的包主事给奴家脱籍,难道大人忘了么?”黛羽抿嘴笑道。
“礼部的包主事?”杨牧云这才想起,自己在兵部任武库清吏司员外郎时,因斗殴在街上抓过蒙古和察合台汗国两个使节团的副使,礼部派来兵部讨人的便是一个姓包的主事,他提出的放人条件之一便是给黛羽脱籍。之后自己因为忙碌把这事儿忘了,谁知人家包主事竟一直挂在心上,还把这事给办成了。
“难得包主事还记得此事,”杨牧云看着黛羽笑了笑,“你现在自由了,可喜可贺,不知有何打算?回常州么,我可以托人送你回去。”
“大人,”黛羽眼圈一红,幽幽道:“奴家家里已没人了,只能托庇于大人萌下,望大人垂怜,不要赶奴家走。”
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杨牧云心中一软,轻声说道:“你要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这里,就当这儿是你的家吧!”
“谢大人,”黛羽说着娇躯微躬,福了一福,“天色不早了,请大人让奴家服侍您休息!”
“不,我还不想睡,”杨牧云摆了摆手道:“家里可有酒?我今天突然想喝酒。”
“喝酒?大人怎么突然想起喝酒了?”黛羽怔了一下。
“嗯,好酒,入口绵软,很有点儿像江南的米酒呢!”杨牧云一杯饮尽,连连点头,一把拉住黛羽的手说:“你也别忙活着做菜了,来,坐下,陪我喝两杯!”不由分说把黛羽拉在身边坐下。
“可是,没有菜肴下酒,是很容易醉的。”黛羽秀眉一蹙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杨牧云满不在乎的说道:“醉了好,醉了就可以一觉睡去,再也不去想别的事了。”
“可是明日一早......”
“没有可是,”杨牧云满嘴酒气的打断她的话道:“明天我不用去当值了,皇上让我回家休养......休养你知道么?就是什么事都不用做,在家待着......”杨牧云哼哼唧唧说完,又是一杯酒落肚。
“皇上不让大人当值了?”黛羽惊讶的说道:“大人正值青春年少,缘何休养?是大人得罪了朝中什么人么?”
“我......我......”杨牧云摇摇头,又是一杯酒落肚。
黛羽见他不开心,不敢再问,话音一转问道:“玟玉姐姐呢?大人不是白天领她出去了么?怎么没见她随大人一起回来?”
“她......”杨牧云深吸一口气,调匀了气息说道:“她进宫了。”
“玟玉姐姐进宫了?她千里迢迢从开封来寻大人,怎么就进宫了?”黛羽一脸诧异。
“很奇怪吧,”杨牧云瞄了她一眼,嘿然一笑,“她医术精湛,被皇上看中了呢!于是......于是就被皇上封为宫里尚食局的六品司药,说起来也是做官了,做了宫里的一个女官,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原来大人的不开心不但是被皇上勒令休养,还有玟玉姐姐入宫的原因,”黛羽深深的看了杨牧云一眼,“在大人心里,难道是很喜欢玟玉姐姐么?”
“黛羽,”杨牧云突然握住她的手,“皇上勒令我休养,很有可能不再启用我了,过几天,我也许
会回江南去。你恢复了自由身,我很是替你高兴......你跟我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个小院就留给你作栖身之所,以后如果碰到个好人家,就把自己嫁了......”
“不,”黛羽眉目一动,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好像他会凭空消失似的,“奴家早就是大人的人了,大人去哪里,奴家也就跟在哪里,一生一世侍奉在大人身边,绝不致有二心的。”
“你这又有何必?”杨牧云苦笑,“我回乡休养,似闲云野鹤一般,或再无飞黄腾达之日......你本官宦之后,随我身边做一村妇,你......难道甘心么?”
“没有大人,就难有黛羽今日自由之身,”黛羽站起身,对着杨牧云深深一礼,“大人滴水之恩,黛羽自当涌泉以报,大人就算隐居乡野,奴家也当扫榻以侍。”
“那好,你不后悔就行,”几杯酒下肚,杨牧云的两眼变得有些朦胧,舌头也有些难以打弯,“今天晚上你就帮我把行李包袱收拾好,明日一早就随我上路,回......回江南去!”
“大人,”黛羽迟疑了一下说道:“回乡这样的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大夫人和二夫人那里......”
“你提她们作什么?”杨牧云瞪起一双眼,两颊赤红,满嘴喷着酒气,“她们在京城里都家大业大,能走得开么?哪像我,孑然一身,去哪里都了无牵挂......”脸色颓然一丧,“她们都盼着我做官,做大官,好使她们脸上有光,可为倚靠。可我现在官没了,她们哪里还会再瞧得上我,不回乡待在这里受她们的颐指气使、冷嘲热讽么?”
“大人是不是想多了?”黛羽劝道:“奴家观两位夫人貌似都对大人很关心呢!您这一去,她们......”
“貌似,哈哈,貌似......”杨牧云眉毛一扬,“黛羽,你说的太对了,之前她们都对我只是貌似关心,可如今......”嘴角撇了撇,“你不知道,我刚从宫中来,碰到了入宫面圣的周王府郡主,在听说玟玉被皇上封为女官,而我被闲置成散官后,便嘲笑我配不上玟玉了,哈哈,这便是女人,在你风光时春风满面,而你走背运了,便开始冷嘲热讽......”
“奴家和玟玉姐姐相处这几日来,但觉她对大人重情重义,断不是一个向往富贵之人,否则她也不会冒着风险私下离开周王府来寻大人了。”
“或许吧,”杨牧云脸上显得有些落寞,“她能有如此福运,我也替她高兴呢!哪天皇上一高兴,封她做一个嫔妃也不是不可能。”说罢看了黛羽一眼。
“大人替她高兴,奴家倒不羡慕她呢!”黛羽微微一笑说道:“后宫佳丽三千,都侍奉皇帝一人,就算嫔妃又怎么样?皇帝有了新欢,就会把你忘了,独自一人锁在深宫郁郁寡欢,还不如平常百姓家的民妇,有一个男人时常守在自己身边。”说着偷偷瞄了杨牧云一眼,脸上一阵红晕。
杨牧云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动。
“这酒没喝多少,倒是感觉有些醉了呢!”杨牧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对着黛羽笑道:“谢谢你陪我喝酒,我这便去歇着了。”
“大人,奴家扶您去歇息。”黛羽欲上前相扶。
“不用,”杨牧云手臂一动,长袖自黛羽纤纤玉手的指缝间抽走,笑中带着一丝戏谑,“你不怕我酒后乱性,趁机占了你的身子?”
“奴家本就是大人的人了,”黛羽目不斜视,镇定自如的说道:“侍奉大人就寝是奴家的本分,何有怕大人酒后乱性之说。”
杨牧云一声呻吟,伸手捂住了自己额头,“我头痛得很,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就不用过来了。”脸上虽作痛苦状,脚下却是不慢,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
黛羽一笑,目送他进入内室,方转过身收拾桌上的杯筷。
“大人要回江南了,而且可能就带自己一个人回去,”一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就扑通扑通一阵乱跳,脸上有些发烧,“等到了江南乡间,只有自己和
大人两人朝夕相对,那是一副多么令人畅想的景像啊!”
“咚咚——”一阵敲门声惊碎了怀春少女的遐想。
“谁呀?”杨牧云在家,黛羽的胆子大了很多,但还是出于本能的问道。
“是我。”声音很熟悉,应该来过这里。黛羽不及多想,便打开了房门。
“宁公子?”黛羽惊讶的问道:“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来找杨兄,”宁祖儿面带微笑的向里面看了一眼,“杨兄在里面么?”
“大人......”黛羽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他睡下了,宁公子您如果有急事的话,奴家去唤他醒来。”
“不用不用,”宁祖儿阻止她道:“我也没什么急事,杨兄既然睡下了,那就不要打搅他了,”看了黛羽一眼,迟疑着说道:“我可以进里面坐一会儿,等他醒来么?”
“哦,宁公子您请进。”黛羽纤细的娇躯轻盈的闪至一边。
“哦,你说他喝了很多酒?”宁祖儿的眉尖微微皱了一下。
“是呀,大人回来的时候一副很郁闷的样子,”黛羽给他沏了一杯茶说道:“大人平常都是喝茶的,这一次来了却要酒喝。”见宁祖儿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便继续说道:“大人说皇上勒令他回家休养,很可能不再启用他了。而且玟玉姐姐又进宫做了女官,可能以后还会做皇上的嫔妃,不可能再回到大人身边了。于是大人心情烦闷,一个人自斟自饮,还跟奴家说明日要回江南呢!奴家怎么劝也劝不住,以致酒喝多了。去睡的时候也是要一个人静静,不让奴家在旁相陪......”
“唔,”宁祖儿笑了笑,看着她道:“怪不得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你这里,看来他还是蛮喜欢你的。”
“宁公子说笑了,”黛羽螓首微摇,“这是大人的住处,奴家不过是暂居这里......”刚说到这儿只闻内室传来一阵咳嗽呕吐的声音。
黛羽脸色一变,急急的走进内室,宁祖儿也跟了过去。
“嚓”内室墙上的蜡烛点燃了,只见地上一片狼藉,杨牧云趴在床头不住的呕吐。
“大人——”黛羽上前坐在他身边,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呕吐了好一会儿,杨牧云才直起身子,嘴里不住的喘着粗气。
“宁公子?”杨牧云借着摇曳的烛光眯着眼才看清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没想到我会来你这里吧?”宁祖儿笑道。
“大人,奴家去给你做一份醒酒汤。”黛羽识趣的退了出去,
待看到黛羽的倩影消失在门口,宁祖儿方笑道:“若是杨兄与佳人大被同眠的话,那我是真不方便进来了。”
“一见面你就取笑我,”杨牧云长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道:“走,我们外边说话。”
“你是喝茶还是喝酒?”两人来到会客厅,杨牧云向宁祖儿问道。
“我明日又不赋闲在家,而且又没佳人离我而去,喝的哪门子酒?”宁祖儿笑道。
“那就喝茶吧,”杨牧云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笑笑,“黛羽这里有她老家常州府产的金坛雀舌,味道很是不错。”
“那就叨扰了。”宁祖儿说着拱了拱手坐了下来。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客气么?”杨牧云倚着桌案的左首而坐,叹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的?”
“直觉吧!”宁祖儿目光在他脸上环视了一圈,“一个人在郁闷的时候,总会来一个清静的地方,比起?萝院和大时雍坊的周府来说,这里要清静得多。”
“我就是不郁闷,也是会来这里的。”杨牧云淡淡一笑,“这院子是小了些,但是待在这里让人感到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