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鹤和张云朗显然没想到卢父会这么说,张云鹤面上倒是毫无波动,倒是张云朗,睁大的眼睛,回头看向卢桢。
卢桢露出老奶奶般慈祥的笑容,伸手在张云朗头上摸了摸。
张云朗:……
张云朗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的懵逼表情,看着他哥露出一抹淡若清风的浅笑,和检查的小吏说:“这是我岳父。”
然后张云朗也露出了肯定的表情,朝守城小吏用力的点点头。
几双大眼睛全都真诚的看着守城小吏。
守城小吏看看他们的身份文书,再看看张云鹤和卢桢。
张云鹤身材颀长,长的斯文隽秀,因这段时日逃荒,皮肤晒黑了很多,已成了古铜色,却依然能看出他原本清隽的模样。
露出白净面皮的卢桢和周围逃荒灾民看上去更是不同。
她面容姣好秀美,眉目柔和,双眸清亮,和周围灾民因灾难困苦被折磨的麻木空洞的眼神全然不同,只看着她的眼睛,就仿佛灾难并没有来,一切还都是地震前的模样,看着她,就仿佛看到勃勃生机。
她怀里抱的孩子腼腆羞怯的很,面对陌生人,紧紧抱着她母亲的脖子,将脸埋在其中,但因一直坐在马车厢里,没有被连日的烈阳灼晒过,又被卢桢这段时间每晚一瓶牛奶养的好,白嫩的小脸并不像其他灾民那样瘦,还有着一些圆圆的婴儿肥。
只一眼,守城小吏便觉得,这两人是夫妻。
这么好看的女人,就该配这样有身份的读书人。
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个白净漂亮的女人,和其他晒得黑如干柴一样的难民凑在一起的模样。
但他依然没有说可以通过,卢父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银子,朝小吏的掌心塞去,赔笑道:“这样冷的天,您还这样不辞辛劳认真负责的检查文书,几位大人喝口热茶。”
这边光是检查文书的人就有五人,卢父塞过去的是个十两银子,分摊到每个人身上也有二两。
能够被分派到这里来检查文书的人,都是铜津城内最底层的小吏和官兵,不然谁愿意到这来?他们可都听说了,西边出现疫病,就在这灾民里面,谁知道这些灾民身上会不会有疫病?染了疫病怎么办?钱还能比命重要?
像他们这样的底层小吏,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五六百文,二两银子,已经是他们这样的人全家半年的花用。
平常可难得有这样的小财,像对面负责检查的几个人,检查的全是难民,偶尔逮到一个没有身份的商户,才能敲诈一波。
而这个‘敲诈’的银两,还是官方定下的,二十两纹银一个人,有钱交钱,没钱不给进,交上来的银两也是要交到上面去的,就算他们这些人留些下来,他们头上一层一层,哪个官不比他们大?到最后分给他们的,每人能有一两银子都算不错了。
就算是他们,也不是有这样的运气能够拿到银子的。
能走这条通道,大多都是达官贵人,或其家属,或是骨子里清高的读书人,若遇到像卢父这样识趣的还好,若是不识趣的,直接拿他们当下人看,眼睛都能长在天上,若后面有点背景关系,他们就更加不敢得罪,谁知道他们背后是什么人?
不论什么人,捏死他们都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因为一旦出了什么事,必然是他们几个被拉出来当替罪羊,是以他们虽也跟着捞点汤喝,为人都还算谨慎。
几人对卢父的识相还算满意,他们也没有声张,相互对视一眼,掂量了下银两重量,悄悄塞到袖袋中,就将身份文书交给了他们:“先去大夫那里检查过,没有疫病才能进去。”
“应该的,应该的。”卢父好声好气的笑着应道。
一群记人又到一旁的老大夫那里‘体检’。
说是体检,实际上就是替你把下脉,看看你的面色、舌头等。
大夫有限,要检查的人却太多,同样需要排队。
卢桢和张云鹤依然是站在一起排队,她怀里抱着宝丫,轻轻在她背上拍着哄她入睡。
虽明知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权宜之计,适才还不觉,此时如此近的观看到卢桢恬静美丽的面容,张云鹤还是难免心中不自在。
他看着卢桢哄宝丫的样子,心中不由想到,自己未来若有娇妻幼子,必然也如贞娘这般贤惠坚韧。
对刚才的权宜之计,包括张云鹤、张云朗在内的所有人都没太放在心上。
张云鹤哪怕有些不自在,他也清楚,以他和卢桢之间的身份之差,她连做他妾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她还是已经嫁过人,有个孩子的妇人。
卢桢可不知道张云鹤心中想法。
深秋寒冷,城门口风大,又干,吹的她脸颊很不舒服,又干又皴,哪怕抹了最厚的面霜还是干。
望着前方还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伍,她对卢父说了一声,抱着宝丫先回牛车上去了,也就没注意到张云鹤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本来卢父他们也在人群中乖乖排队,老大夫在给人把脉的时候,无意间朝卢父他们这边看了一眼,见卢父他们这群人全都戴着口罩,在检查完身边的几个人后,在身边学徒的耳边低语几句,片刻后,便有人来到卢父他们身边,将卢父他们叫了过去。
“我们?可以先过去?”
大家都排队排的好好的呢,突然被叫过去插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们,孙大夫吩咐的!”跟过来的官兵大声喊道。
被容许插队的卢父他们,赶紧收拾牛车,跟着上前,前面正在排队的人则被挤到两边。
这里原本就挤,卢父他们被叫道前面去之后,就更加挤。
老大夫示意卢父伸出手腕,给卢父把了下脉,脉搏强健有力,完全不像是逃荒之人。
老大夫示意卢父起身,又给张云鹤把脉,然后指着他们脸上的口罩问:“这是何物?为何戴它?”
已经把完脉站到一边的卢父连忙躬身作揖道:“先生明鉴,这是我早前跑商时在民间遇到的一个神医说的,说世间疫病无非分为这样几类……”
卢父将他所知道及卢桢跟他科普过的,关于霍乱和鼠疫发病的初期和中后期症状、传染方式、预防方式,都和老大夫一一道来。
卢父刚开始说的时候,老大夫还对卢父口中的神医不可置否,等听到后面,他就立刻阻止了卢父:“等一下。”转头对年轻徒弟说:“记下来。”又抬头对卢父说:“说吧。”
卢父又从头到尾的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一遍。
老大夫道:“我之前就听人说,疫区有了防疫的法子,可还是死了很多人,光是这勤洗手、喝热水……”老大夫叹口气:“听说那边都已经两个多月没下过雨了,天旱成这样,百姓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又哪里会用来洗手呢?更别说,还用到这胰子。”
老大夫又是一叹,“好在过去赈灾的军队已经用了,也在呼吁百姓喝烧开的热水。”
老大夫又问了卢父一些问题,突然诧异道:“你说你们车队通过鹿凉那边,一个人都没染上疫病?孩子老人都活着?”
卢父点头:“都活着。”
“还有这口罩吗?给我一个看看。”
卢父仓库倒塌后,破损的布匹太多了,拿出来做口罩也不心疼,谁家没有布匹的,卢父就叫卢桢扯一块给他就是。
口罩这东西,四个小时就得换一次,他们没那条件,也没有水洗,就尽量多做几个,一天一个的轮记换。
之前在浊河边,还能清洗,现在都是之前在浊河里清洗好存放着。
卢桢这里口罩多,便做出从包袱里掏东西的样子,拿了个崭新的口罩给老大夫。
老大夫一看便知这口罩还是新的,翻来覆去看了看后,递给身后年轻徒弟:“拿去给你师娘,叫她照这个样子赶制一批出来,告诉守城官,在这里守城的每个人都要戴上这个口罩。”
卢父连忙补充道:“这口罩最好两个时辰(四个小时)换一次,若没这条件,一天一换也是很有必要的。”
老大夫轻微的点点头,又开始给他们后面的人把脉检查。
检查到卢桓的时候,看他身上的拐杖和断腿,都有些意外,向他招手到自己面前:“过来我看看。”
他面前是摆放了一张长桌的,所有灾民都要隔着他对面的长桌诊脉,但他叫卢桓穿过他面前隔档的桌子,进入里面,叫他旁边的徒弟让开,让他坐在他面前的小凳子上,检查卢桓的伤腿。
卢桓遇到老大夫愿意给他看腿,自己也十分激动,同时也十分紧张。
卢桓的伤腿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除了最开始在怀安县,被大夫正过骨,用树枝固定过,后面除了卢桢帮他给伤口消毒的时候,基本就没有动过,也没大夫看过。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还能不能走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辈子都要用拐杖走路,是不是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废人。
对于通过跑商来生活的卢家来说,他是独子,他如果瘸了,卢父已近四十,无法再去跑商,他若不能子承父业,在经历逃荒之后,他不知道未来卢家会怎样,他又该怎样为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儿子,柔弱的妻子撑起一片天。
“给你正骨的大夫手法不错,骨头正的好,这段时间养的也不错。”最叫他诧异的,是他腿上的伤口,被清理的很干净,伤口没有腐肉,这在地震这样的伤中很难见到。
尤其是之前西北大旱,天气炎热,即使是他们这里,都能感受到秋老虎的热度,更别提这群人是从秦州那边走到这里,沿途上千里,这么热的天,伤口居然没有腐坏,还能恢复成这样,老大夫十分惊讶。
他又抬头看了卢桓一眼。
卢桓年不过二十二,正是年轻力壮富有生机的时候,这两个月他同样每天待在牛车当中,毒辣的阳光并没有给他的外表带来更多改变。
虽比不得卢桢白净,皮肤也呈正常的麦色,脸颊也不像周围灾民那样凹陷无神,更重要的是,卢桓精神状态看着还好,并不颓废。
“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将养,若不出意外,走路是不成问题的。”
卢桓一直悬着的心,随着老大夫的话,就像是从地狱回到天堂,让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向老大夫抱拳,谢了又谢。
老大夫倒是能体谅他的感受,重新为他包扎上了夹板后,又为他开了些药:“拿着这个,城南去孙家医馆去取药。”
卢父他们自是感激不已,当下就要付医资,老大夫摆了摆手:“就当还了你们告诉我防疫消息和口罩吧。”说罢,就招手叫后面的人上前。
随着他一个一个给卢桢他们车队的人把脉检查,越是到后面,他越是惊讶。
和别的车队,逃荒灾民几乎全是全须全尾的汉子不同,这个车队除了刚刚已经诊过的断了腿的男人,居然还有大量的老人、孩子及伤残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