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热起来。
欢欢就像开启了跑步模式的选手,开始还行,现在开始气喘,感觉每一门补课的负荷都在上来。
2个奥数、1个“科学”、1个“英语”,?1个“网课”,1个“钢琴”,加上爸爸自己在家教的“英语口语”……每增一个,坐听时间和作业量就多了一份,另外,难度也在齐头并进地上来,像细密的气体,在涌动而来。
于是,继删除“舞蹈”“画画”之后,妈妈南丽问欢欢是否放弃“小主持人”兴趣班,这样星期天下午可以空下来稍作休整。
以欢欢往常对于兴趣班的态度,她是不肯的。
而现在她说,随便。
她小小的脸上有了倦意。
于是,“小主持人”课就不去了。
倦意与课量、难度、累感一样,上来也是加速的,对于这些补课的事,补到后来没有小孩是不会厌的(当然,欢欢现在还才开始)。
“从小补课的小孩会失去学习的动力”,如今谁都这么说,南丽多少明白,但又觉得根据这话就能做决断的人,一定不是补课小孩的妈妈,如果你是,你再说说看,利弊如果能分得这么清,就不是利弊问题了。
是的,南丽自己也在进入一个情境,情境里的逻辑像有魔力,牵引人往前,哪怕无奈。
她怜惜地瞅着女儿的脸,说,欢欢,以后我们到大学里再打理兴趣,现在咱们先得进学风好的中学。
外婆赵姨感觉到了欢欢的辛苦,她对超超说,嘘,姐姐在做作业,别吵她,让她早点做完,也可以玩一下。
她对女儿南丽说,小鸭子填食都没这么填的,我舍不得了,整天这么做作业,眼睛要近视的,人会做傻的,咱们欢欢是姑娘家,你想要她以后成为怎样的人尖呢?我们是普通人家小孩,没病没痛,学点手艺,也可以过日子的。
赵姨还说,你读书的时候,我也没这样要求你。
老妈的忧愁,搞得南丽心烦意乱。
南丽皱着眉头说,妈,你以为我愿意啊,你那时没要我这样,是因为别人那时都没这样。
南丽接着说,语速更快些,我那时没这样,现在能这样,现在她不这样,就怕到她那个时候,她还混不到我这样呢。
赵姨完全听得懂。
可南丽继续顺着思路,演讲似的说,我没想让她成怎样的人尖子,我还就想让她以后能过平淡日子,少被人折腾,但平淡也不容易,现在别人没在玩,她在玩,她后面可能连平淡都难,你这么多年又不是不明白。
赵姨闭嘴了,她是下岗工人,45岁就被厂里退休了,还真不平淡。
南丽伸手指了一下窗外,说,你去外面看看。
窗外,是细雨中小区的楼宇,不知哪家的小孩在练钢琴,“叮咚”声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赵姨对自己的这个女儿一直是引以为傲的,服帖的,她心想,也是啊,没办法,这日子哪,小孩是越学越苦了。
于是,有一天,在一旁看欢欢写作业的赵姨,不禁伸手抚摸欢欢的小肩膀,说,好歇歇了,外婆还存着点钱呢,别怕,再不济,外婆陪你过。
在欢欢做作业的桌旁看着的,还有小男孩超超。
他支棱着眼睛,看着姐姐写字。
她好像写不完,这一点他也感同身受了,因为她没时间跟他玩了。
妈妈南丽终于有一天对超超说,超超,你看上学以后累不累?为了以后不那么累,妈妈给你在少年培训中心报了小学“语文班”。
南丽为此交了2500块钱学费。
而对超超来说,上“语文班”的代价是放弃了“讲故事班”。
超超没有不肯,因为妈妈的话让他也有点紧张,妈妈说,别的小朋友都在学拼音,你一点不懂的话,以后去小学了,就跟不上他们了,会很难为情的。
南丽跟妈妈赵姨、儿子超超说话果决,但她心里的情绪则像窗外正在入梅的天气,气闷,反复,不适。
现在南丽每天下了夜班回来,轻声走进小书房,看见桌上欢欢完成的卷子散乱地堆着,欢欢睡着的小脸在床上轻轻地呼吸着,她就觉得她乖,又心疼她像小猪宝宝睡在作业堆里了。她揣摸着,她今天做到几点了?
现在每个星期天南丽也坐进了“蓓蕾坑班”,就坐在欢欢的身边,那些难题,南丽帮听、帮记,然后回家琢磨懂了,再教女儿一遍。
“坑班”里有不少这样陪读的大人,随着难度的增加,越来越多家长坐了进来。
当他们视线相遇时,脸上就有幽默的会意,也有叹息,仿佛时隔多年又心照不宣地集体穿越回来复习小学功课了:呵,这难度,我的天,我后来这大学又是怎么读出来的呢?
如今双休日,在妈妈南丽陪读的同时,外婆赵姨兵分另一路,在少年宫、少年培训中心陪超超上“武术班”和“语文班”。
赵姨对女婿夏君山说,我来,我来,没关系,你在家备课好了,我还带得动,我下岗早,还不算太老,就怕以后你们退休延迟了,到你们带孙子的时候,还不如我呢。
南丽坐在“蓓蕾坑班”里的时候,除了调动脑力倾听小学奥数之外,还忍不住留意别人家小孩的反应。班上有几个聪明小男孩真让她羡慕到无以复加。
南丽这心态估计跟许多妈妈一样。
不同的是,南丽还在想:欢欢以后找老公得找“理科男”,给后代遗传点数学细胞。
夏君山就没数学细胞,数学比南丽还差。南丽对老公的这一短板如今算是深有感触了。
她跟单位里的几位单身女生开玩笑,说,就如今的学习态势啊,找老公得找数学好的,如果有数学基因,小孩就不会这么累了,呵,你们找“理科男”为好,这是我的深切体会。
有一天,“蓓蕾坑班”课间休息时间,补习老师把南丽叫到了讲台边,问她,下个月“蓓蕾坑班”还将增设一个“英才班”,你孩子报吗?
南丽说,我们这个班还继续吗?
补习老师说,这个班继续,“英才班”是准备冲击今年10月份的奥数“杯赛”的,两个班平行进行。
南丽问上课时间。
补习老师说,“英才班”是星期天下午,也就是这个班的课结束后,下午接着上。
南丽心想,星期天下午欢欢倒还有时间,但这样,欢欢就等于又多了一门,原先忍痛割爱的“小主持人”兴趣班等于变成了“奥数英才班”,这个可以吗?
南丽看了一眼坐在远处位置上的女儿欢欢,对补习老师说,我们得想想,主要是小孩的时间问题。
补习老师把劝她报名的理由告诉她:根据最近几次课堂测验,夏欢欢是有后劲的,如果能在“英才班”强化,在“杯赛”上拿奖还是有机会的,这看得出来。
南丽问他,如果这一期我们不报,下次我们报呢?
补习老师指了指教室里面的人,说,那么,这批孩子中的有些人就往前走了,你们就跟不上了。
他脸上的神情,比言语有更明确的煽动力。
他微皱着眉,说,跟不上了,永远跟不上了,这批往前走的孩子,到时是另一个层级的了。
南丽不禁打了个寒战。
南丽回家后对老公说,他这句话,太厉害了。
她说,他们真的是很会赚钱的,“基础班”“提高班”“尖子班”“竞赛班”“英才班”,一层一层,太会赚钱了。
夏君山瞪大眼睛,说,你舍不得了?
她苦笑了一下,说,该花还得花,我想过了,这个月我有一笔半年奖可以拿到,4000多块钱,就当给女儿打工好了。
夏君山嘟哝,我可没说钱,你就没觉得这样一节节课地加上来,哪根会是最后的稻草吗?
他这语气,让南丽一愣,知道他的意思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累死累活陪她上课回来,你就这么给我上课?
他说,我可舍不得了,你就别给她加课了,她还才这么点大。
她说,一上午我就坐在她身边,你说我就舍得了?连我都听得头大了,我会舍得她吗?我舍得的话,我会陪她这么坐一上午吗?我正是不舍得她累才这么陪着她哪,哪像你,待在家里说风凉话,你不舍得,那你干吗不去陪呢?别说你数学不好,不好可以学呀,这么小的小孩都在学,你干吗不学呢?
她有些语无伦次的言语,像打转的风,向他吹来。他知道她是在说舍不得女儿的这层意思。
他说,我看哪,你舍得!
她又叹了一口气,觉得他老跟自家人生气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怪外面的那些人吧。
她就告诉他,我怎么会舍得?我当妈的,你没法跟我比谁舍得小孩谁不舍得小孩,我当妈的,心肝拿出来给囡囡我都舍得,但我当妈的,也知道这个年头“舍”与“得”不是由妈妈说了算,这年头没有“舍”,哪会有“得”呢?
他对老婆睁大眼睛,说,就为那么一点点的“得”?快别听那补课老师说的了,吓什么人啊,什么跟不上了,永远跟不上了,欢欢才10岁哪,就永远了?我倒是觉得她这10岁过去了才永远没了呢。
她懂。
若演讲、说服别人,她的观点可以与他完全一致。
她心想,我只会比你更懂,但生活可没像你这样跟我们讲大道理,选择啥时候是自由的?
她叹气道,你别跟我吵了,我上了一星期的班很累了,我星期天还要上这狗屁的小学生数学,晚上还要去上夜班,我累得不想跟你吵了,吵不动了,你在家待了一上午精神蛮好,可我吵不动了,我告诉你,人文关怀谁不会说,说的那些人也没给我们备什么啊,就像政策要求企业如何如何保证孕产妇的权利,要满足一胎加二胎共多少天多少天的假期,但也没见定政策的人给女员工多的企业有哪些优惠啊,这成本谁来担呢?这排班的麻烦谁来帮我解决呢?说道理谁不会?
她说,这两天我扳着手指算过了,斯宏、杨红霞、李婉儿、赵秀玉……我这些朋友、同学,凡对小孩搞宽松素质教育的,结果差不多殊途同归:头碰墙,然后都在卖房子,送小孩出去留学,我们家可没多的房子可卖,而且,夏君山,我们家两个小孩,你备好两套房卖了吗?
这么说着,她作为女人的情绪在迅速发散开来,像一层渐渐弥漫的大雾。
她懊丧地说,真后悔,生了两个,一个欢欢都这么累了,接下来超超再来一遍,要命了。
见老公夏君山的脸好像也在沮丧下来,她就放软了语气,说,别人家也不是不累,别人家也不是特心硬肯舍得,只是都拨了算盘,知道现在舍不得孩子,将来套不了狼,中国人来了辆公交车都要抢着上的。
夏君山当然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也未必像她表达的那样夸张,否则这复旦才女哪能出落成职场的高管?
但以他一向顶真的书生气,他还是说了一句,如果连现在都无法保证,又如何保证将来?你连自己和小孩的现在都保证不了,你还保证得了小孩的将来?现在与将来得有一个比例。
南丽愣了愣,觉得这确实是个不好说的命题。如果从研究角度,可能还比较有意思。
但她今天不想费这力了,她已经烦透了,她就撇了下嘴说,现在与未来?什么比例啊?可能补习班门外的家长会告诉你正确答案。
老婆每每气头上来的时候,夏君山都处下风,更何况她这么上了一上午奥数回来,也真是辛苦了,于是夏君山不吱声了,不跟她争了。
他黯然的脸色,又让南丽心软。
她知道他舍不得自家宝贝。
于是,她对他说,我又没说我已经给欢欢报了“英才班”的名。
她说,我又没定,我又不是虎妈,我就这么狠了?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说,算了,不报了。
在他们争执这会儿,小女生欢欢在小书房里睡着了。
这小姑娘从“蓓蕾坑班”回来后,先是做了一会儿学校布置的双休日作业,没做两题,就趴在桌上打盹了,迷糊中,她听到爸妈在外面争,她心里迷糊地想,反正我不加课了,没时间了,我不要上了。然后她就睡着了。
南丽走进去的时候,见她睡着了,就把她搀起来,慢慢扶到小床上,说,欢欢,我们先午睡一会儿。
欢欢迷迷糊糊,倒头继续睡。
听了一上午课,她真累了。
南丽俯身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心里说,算了,身体要紧,妈妈投降,咱不加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