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初是从那天上午在殡仪馆时开始的,方园的手机像突然触到了某个时段的开关,潮水一般的铃声一浪浪地冲过来。
“请问你雅明苑的房子是在出售吗?”
“请问雅明苑你的房子多少钱?”
“请问你雅明苑的房子学区是江南小学吗?”
……
方园和海萍想这是怎么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在父亲病重、去世的这几天里,社会上突然传言,5月将出台房产新政,对二手房成交差额将征收20%的个人所得税,以进一步打击炒房。
这传闻令全城草木皆兵,除了那些手里拥有两套三套甚至数十套房子的人心急如焚外,购房者也争先恐后起来了,因为他们担心这一新规会使卖主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把税转嫁到购房者头上,反而增加了购房成本。
现在离5月只剩下半个月了,全城二手房市场被瞬间点爆,刚需像烟花释放,二手房成交量每一刻都在飙升,每一天都突破历史新高,一刹那,全市轻松成交了1万套。电台里,主持人在说,与上月同日相比,涨幅高达684%……
方园和海萍被卷入的就是这突如其来的浪潮。无数追问突然而至,“卖不卖”“再让点吧”。市面上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二手房,不让价是不行的,更何况5月像个阴影,每天都在逼近。
海萍说,238万元,我看是卖不到了,就210万吧。
方园按这个价跟看房者争啊争,他们一个个说“考虑考虑”,退去,就再没回来。于是方园对海萍说,210万,我看也是卖不动的,198万吧。
海萍说,也行,按澳大利亚大学一年30万计,四年,120万;再加上四年高中,住哥哥家,学费生活费每年10万计,就是40万,另算上其他想不到的费用,198万元也是够了。就198万吧。
因为海萍在急着签证这事,所以心想,只要差不多够留学费用了,也心平了,递交签证材料不能再拖了。
当价码放低,一拨拨人马继续前来。有要结婚的,有想让外地年迈的父母来团圆的,有小孩子将入学的,有怕房价还要涨的,有单身住怕了集体宿舍的……每一个人都像扛着一肩的隐形阅历,心事重重,心急匆匆,当他们报出的价码一样时,海萍简直不知道卖给谁好。
市场上余房汹涌,几天下来方园海萍198万的底线好像也守不住了,昨天说好的价,到第二天购房者又变卦了的事一再出现,让海萍的信心一天天在动摇。
有个傍晚,一对外地夫妻带着一个圆脸蛋小男孩来看房,说,孩子下半年要读小学了,想让他来这城市读江南小学。他们在海萍雅明苑空荡荡的房间里走动张望,明显地在犹豫。小男孩调皮,钻进了壁柜里搞得一身灰。海萍看得出他们喜欢这里,但也不是多有钱的人家。海萍听到那妈妈悄声对男孩说,到时候,外婆陪你住在这里读书,你听话吗?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海萍突然想到了朵儿胖乎乎的小脸,想到了她哥在澳大利亚的家,那个她想象中的木色客厅。她看见小男孩又爬到了那张方桌子上去了,小脸蛋上的神情像一只小猴,对她摇着手。
后来在下楼梯的过道里,她让了那对夫妻5万元,193万元。她拍拍那男孩子的头,说,好吧,主要是为了小孩读书,为这个,算了。
第二天,成交。
第二次模拟考的那天放学后,朵儿背着书包在教学楼下遇到了金琴。
朵儿说,一起回去吧,我爸今天不来接我。
金琴说,好啊。
朵儿问,你考得怎么样?
金琴没说这个,她突然告诉朵儿,我要出国了。
朵儿心里一跳,说,你爸肯了?
金琴说,嗯。
你爸肯你和他断绝父女关系了?
有病啊,说得这么难听。小姑娘好像被朵儿嘴里的话吓了一跳。
就是这么回事嘛,朵儿说,如果我是你爸,我才不干呢,不干。
金琴说,有病啊,是你不喜欢我出国吧。她心想,我出国就可以不参加中考了,所以你才这么说话。
朵儿说,如果哪天他又不肯了,你还转不转得回来?
金琴说,这又不是玩过家家,哎,你要不要吃棒棒糖,我今天请客。
两个小女生就在学校门前的小店买了两根棒棒糖,沿着街边往家里走。朵儿的心思又转到了下午的科学模拟考,她在担心分数,因为最后一大题中有一小题没来得及做完。她说,8分呢,我可能又排不进100名了。
金琴今天没心情谈这个,再说刚才那场考试她只会比楼下的朵儿更糟。所以她说,听说美国中学还有食品课呢,课可以自己选的。
她已经在想象那边了,而朵儿则发现了街对面那个金叔叔又在那棵香樟树下了。
她拉了一下金琴说,你爸来了。
趁金琴穿过马路,向她爸爸走过去,小女孩朵儿在这边仔细打量了这个快要没得做爸爸的叔叔,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子,朵儿不知道里面还是不是榴莲,即使不是,也一定是好吃的东西。朵儿想着榴莲就有些好笑,但其实心里也没太多好笑的滋味。像往常一样,她有些为老金着急,金琴去了美国,他总不能每天等到那边的校门口去,所以他现在确实该天天来这里等,即使这样,也只能等一个月了,这么说,是不是他只有一个月的老爸好当了?
朵儿一个人往家里走,她嘴里含着棒棒糖,她准备回家告诉爸妈,是爸爸猜准了,老金肯了。
这一阵妈妈爸爸在卖房子,嘴里都是100万、200万的,好像家里一下子多有钱似的。她知道他们在干啥,他们装作不能让她知道的样子,其实她知道。在这么一个放学的傍晚,朵儿突然想起来自己也可能去留学。由于平时每天陷身与同学的考试竞争,她没怎么去想这事,现在她想着它,在这日落街头的光线里,突然觉得它变得挺近的,并且带着些好奇和清新。她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看了一下,亮晶晶的,像一颗钻石,她就有些高兴,我也可能去留学的,我去澳大利亚舅舅家。
其实,方园和海萍前几天就知道老金同意女儿过继给吴佳妮的姐姐了。今天朵儿回来一讲,他们就借机教育:所以说小孩子学习要好,否则,你看爸妈要费多大的心思啊。
朵儿觉得这话说得不对,难道考试不好就要承担这样大的压力,甚至承担老爸没有得当老爸这样的压力?朵儿觉得不对,但她不知该怎么反驳,就开始哭起来。
小女孩这一阵经常突然而泣,这让海萍有些习以为常,认为是中考临近压力大的关系。海萍给她削了一个梨子,递过去,说,人家家里的事,有人家的理由,我们囡囡稳得住的,我们哪有这么多事。
小女孩哭了一阵,告诉妈妈,学校明天要推选保送生了,按初中三年的主课成绩、品行分数,以及各种加分进行排名,自己的排名本来一般,但加了那篇获奖征文的5分,还算可以,可能会被列入前七所重点高中的保送资格,但一定不会是前面的几所,估计会是最后那两所,那么,是选择保送还是放弃呢?
海萍方园没多想,就对朵儿说,我们还是自己考吧,准备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题,如果是第六所、第七所,总不死心,冲一冲吧,就当人生的锻炼。
朵儿擦了一下眼睛,打开作业本准备做今晚的习题。
现在,她更清楚地瞥见了下午放学后她所想的那个事,它更近了一些。因为她知道,爸妈这么果断地放弃明天可能有的保送名额,也是因为有了它。
她做着题,心里有些恍惚,难道真的是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