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教不敢,鲁使者远道而来,与我蜀中士子相见,头一句便是指责吾等“不知礼也”,其势何其汹汹!”
张松略拾前勇,冷声说道:“那我倒想请问一句,既然蜀地之人皆不知礼,那么阁下又为何跋涉山水,不辞千里前来呢?为的又是什么?”
对于他的来意,其实成都诸人皆是心知肚明,眼下扬州与荆州的战火烧的何等之旺,早已是天下侧目,世人皆知,此时突然遣使来属,不外乎求助罢了,所求之者,要么是兵,要么是粮,这也是鲁肃自来到成都后,连着几天刘璋都不曾召见的原因,
因此,张松的这个问题其实就问的非常刁钻了。
如果鲁肃照实回答,难免便会落人嘲笑,你扬州有事相求我益州,还不肯低三下四,反而气势汹汹地指责咱们“不知礼”,嘿,果然是“知礼”的很呐。
所以,这个问题鲁肃明显是不能据实回答,但是不又有个麻烦就出来了。
如果他不回答实话,那他来求见刘璋是为何事?总不能临时捏造一个理由吧?若是这样的话,等会刘璋召见的时候,还怎么去提正事呢?
却见鲁肃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道:“不知礼之言,是我方才的冒昧狂妄之词,还请别驾不要放在心里,至于今番在下前来成都到底是为何事”
说到这里,鲁肃顿了顿,顾盼左右,朗声说道:“想来诸君应该是早已清楚,便如方才别驾所言,肃此番入蜀,的确就是欲效仪、秦之舌,既是来做说客,那么‘故作惊人之语’本是常态,诸君雅量,万望勿要见怪。”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鲁肃这么一老老实实地说话,张松反倒是没了脾气。更何况因被接连打岔,他的气势早不复开始,却不肯就此偃旗息鼓,姑且振奋精神,挺身直立,厉声说道:“故作惊人之语?这般说来,鲁使者乃以为我蜀地无人,所以毫无顾忌的用妄言以来轻贱我等,乃至小觑我家主公吗?”
“别驾言重了。”
听到张松帽子扣的这般之大,鲁肃神情一正,沉声说道:“刘益州乃是汉室宗亲,一方诸侯,乃当世英雄也,何止肃心中万分敬重,便连我家主公厉阳侯亦是如此。”
“肃在寿春之时,尝随侍厉阳侯左右,很多次都听到厉阳侯称赞刘益州,言其“仁义宽宏,兴业致治”,益州如今这般兴旺,民殷国富,刘益州居功至伟,肃此次前来成都,正是为了向刘益州转达我主厉阳侯对他的仰慕与钦佩,别驾所谓的“小觑”,真不知从何谈起!”
顾盼左右,又道:“堂上诸君皆是成都高贤,智能之士,或匡弼安邦,顺抚庶事,或深明将略,临机制变,肃虽远在扬州,但对诸位先生却也是钦慕已久,别驾所言的“轻贱”,更是万万不敢。”
听到这话,据悉而坐的众人都不由神色稍微,唯有张松依旧神情阴郁,冷声喝道:“鲁使者这般伶牙俐齿,巧舌如簧,难怪能被王州牧委以使者,不过有句话阁下却不知听过没有?”
“别驾请讲。”
“辞胜于理,终必受诎!”凝视着鲁肃,张松露出嘲讽似的笑容,“尊使纵有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终究无用!”言罢不再与鲁肃辩论,只是袍袖一拂,很是潇洒的转身坐回席内。
辞胜于理,终必受诎,这是出自战国时的一个典故。
战国时诸子百家齐放,其中两家最为善变,其中一个就是苏秦张仪出身的纵横家,另一个则是名家,代表人物便是提出“白马非马”学说的公孙龙。
公孙龙算是天朝“诡辩学“上的祖师爷了,此人思维敏捷,言辞锐利,当时几乎没有人能把他辩倒,可谓毫无抗手,独领一时的风骚。
他曾经做过平原君赵胜的门客,赵胜一直很器重他,直到有一天,孔子的七代孙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与公孙龙辩论“奴婢有三个耳朵”的观点。
公孙龙辩解的十分精微,让孔穿无以对答,一会儿就告辞了.第二天他再见赵胜,赵胜问道:“昨天公孙龙的一番论述头头是道,先生觉得如何?”
“是的,公孙龙的口才的确厉害,他几乎能让奴婢真的长出三只耳朵来,不过实际上您和我都知道,奴婢却终究只有两个耳朵,而这才是事实。”
孔穿回答说:“那么我想请教一下,明明三个耳朵不是事实,说服别人又十分困难,而论证奴婢有两个耳朵却十分容易,只需指给您看便可以了,那么君侯以为,我们该选择容易证实的真实,事实呢,还是选择一个论证困难,且明显虚假的呢?”
赵胜默然许久,第二天便对公孙龙说:“孔穿其人,理胜于辞,先生却是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落入下风。”此后也不再奉公孙龙为座上宾。
鲁肃也是饱读之士,自然知道这个典故,也明白张松引用这一句来评价他,换而言之,也就是鄙视他是和公孙龙那样只有口舌之利,没有真才实学的“辨士”。
不过他倒是没有生气,依然还是微微一笑,说道:“别驾乃蜀地高贤,肃本来是十分仰慕的,但却不料竟出此言,实在大失所望。”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是什么呢?‘时’者,当前;‘务’者,事情或形势。真正的俊杰应该是视当前的形势而采取合适的应对,那么现如今的天下形势是怎样的呢?龙蛇并起,豪杰竞逐,而雌雄未决,胜负未分,此大争之世也,便如古之春秋战国!”
“春秋战国之时,以圣人之儒,尚且要称赞子贡的辩才,以孟子之尊,尚且以‘知言’自许,并且以‘好辩’著名,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力行,‘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於诸侯’,积极地在各诸侯国从事游说,比如《战国策》中就明确记载,孟子劝齐伐燕,言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也,不可失也。”
“请问别驾,这难道不是说客的典型说辞么?”鲁肃道:“孔、孟何以为此?‘识时务’者是也。为了‘出而用世’因此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不用‘辩说’来当作手段,便无法把学识‘用世’。‘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纵有才学,却不识时务,无非一截朽木罢了。””
“又如另一位大贤荀子,其本身虽无纵横之行,但在其书中却有‘谈说之术’的分析。可为‘纵横之法’,堪为‘游说之经’。《说苑》的《善说》篇开篇明义即录引其论,并将他与鬼谷子、子贡、苏秦等相提并论。”
“就连孔、孟这样的圣人,荀子这样的大贤,还都带有‘辩士’的风采,可听别驾的言论,似乎对‘辩士’不屑一顾。难道说,别驾认为您的学识已经超越荀子,可以批评圣人了么?
鲁肃当初出使荆州之时,曾看到荆州众人如何用“纵横之术惑君乱国”来诘难周瑜的,此番单独出使,自然早有准备,却是半点不慌。
且由周瑜早已做出标准的反驳方案之下,鲁肃精心准备,反驳起来可谓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又兼引经据典,把孔、孟、荀子都当作正面的例子举了出来,再重点渲染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概念,一番反驳下来,堂上众人皆无言以答。
这些人皆是蜀地名士,亦是刘璋麾下的重臣,但是此时此刻,却都是面面相窥,皆都默然无言。一时间,直让堂上短暂陷入了落针可闻的沉寂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缓缓起身,但见这文士年近四旬,头戴儒巾,颔下长须,长的黝黑清瘦,却是貌相威奇,只是一对眼稍显细长了些,但眸子精光闪闪,予人深沉厉害的感觉。
虽然年龄长过鲁肃不少,但这文士却与许靖,张松不同,起身站定之后,首先端端正正地对鲁肃行了一礼,丝毫没有托大,完全是与同辈相见的礼节,行礼过后,他方才开口说道:“尊使口若悬河,端得辩才无碍,说来惭愧,在下也是孤陋寡闻,今日之前竟是未曾听闻尊使之名。”
鲁肃听到这话微微一笑,以为又碰到一个来找茬的,正要开口,却见那人续道:“而连尊使这般俊杰,都未曾显名于世,可知王州牧治下扬州,的确是人才济济,卧虎藏龙,深思之后,令人凛然!”
说到这里,那人灼灼眸光落到鲁肃身上,沉声说道:‘在下广汉王累,今为益州从事,却是有个问题想问尊使。”
王累,字盈积,广汉新都人。
在原本的历史上,曾倒悬于城门劝谏刘璋不要迎接刘备入蜀,刘璋却不听从,甚至斥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
王累心如死灰,当即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
这应该算是东汉年末最为刚烈的一次进谏,但刘璋之所以没有听王累的谏言,其实不能说是不信任对方,主要还是刘备的名声实在太好了,你看他的回复怎么说的,“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半辈子的急公好义,扶困就困,已让刘备此时的“君子仁人”形象达到海内共举的高度了。
相反,王累既能当益州从事,便说明其地位极高,甚得刘璋信重。
从事和别驾一样,都是佐官,有所不同的是,别驾特指州牧刺史的佐官,而从事却是什么官都可以有,小到功曹祭酒,大到郡国州牧,但王累这个从事的前缀既是益州,那就是专指州牧的佐官了。
不仅如此,鲁肃事前便从奔命司那了解到了,刘璋目前手下有四个益州从事,其中王累的排名居首,且还直接掌握着民政和税务两块大权,地位十分之高,眼见对方亲自下场,心中已是了然,今日若要想见刘璋,必得过了他这一关。
当即整理衣冠,郑重其事的还礼道:‘原来是盈积先生,久闻先生刚正肃穆,肃心慕久矣,今得一见,幸甚至哉!不知先生有何问题?尽请道来。”
王累凝视着鲁肃,淡淡地笑了笑,缓缓说道:“方才尊使说我家主公仁义宽宏,兴业致治,这话倒也不假,吾主当朝却为我蜀地之福,自其继位至今,已近四年,但以仁义治人,不曾见过兵革,相较之下,贵主王州牧却是数年以来,连连兴师,动辄奋武,单是去年,先有北海伐孔融,后有豫州征夏侯,其后庐江战孙郎,寿春逐袁术,真可谓旦夕不止.”
“同为一州之主,贵主与吾主形事执政,却是大相迥异,在下疑惑之下,便想请问尊使,此二者何为正道?”
听到这话,鲁肃心中立时一凛!
别看王累一脸云淡风轻,说话的口吻亦是轻描淡写,但这问题却十分棘手,甚至可以说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落入对方的陷阱!
首先,鲁肃总不可能去贬低自家的主公王政,便是王政宽宏不做计较,一个使者出使外国不能太高本国地位,反而灭自家威风,这不就是“有辱使命”么?
但是鲁肃也不能去贬低刘璋啊,不说得罪对方,使命无法完成,在益州的地盘贬低刘璋,便形同在主人家贬低主人,本身就不合礼仪之道。
想到这里,鲁肃不由抬眼看向王累,但见对方言笑晏晏,全然不像张松,许靖那边把敌意摆在脸上,心中不由感慨:“果然如主公所言,会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按之前奔命司上所言,这王累内政之上颇有建树,但是为人朴实,性格木讷,料来不善言辞,性格木讷就代表不善言辞吗,狗屁!”
“这叫不善言辞吗,一个应对不善,就必会失去主动,直接导致此行功败垂成不说,还会落人笑柄,较之张松的咄咄逼人,更是高出不止一筹!”
此时风卷叶梢,从院中卫士的锋镝间吹过,带一丝凛冽的金戈之气,悄无声息、浸入室来。
刘备虽然是个难得的仁主,英雄,但不得不说,取益州这个事情的确很不地道,
便如王政取扬州一样,说的再好听,本质上也是背信弃义的插刀。
感觉这也是刘备在四川地位不高的原因,取蜀取的不够光明,让直爽的川人难以认同。
(认识的几个四川朋友都曾说过,在四川省内,别说诸葛亮了,刘备的人气都比不过张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