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阿的俘虏抵达寿春的当日下午,便有一队商旅乘马出城,出得城后,夤夜奔驰,直向北面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豫州的许都。
许都,原名许县,自西周开始便作为封国存在,公元前481年,楚惠王封姜结于许国君主,传五世,在战国初期并入楚国。
秦汉时期设许县,属颍川郡,至刘秀建立东汉,定都洛阳,许县便作为了帝都的东南门户,聚集了大批世族。
世族们凭借自身的政治地位与经济实力,形成了自给自足的大庄园经济,拥有自己的武装,同时兴办教育、大兴儒学,经过百年的财富积累和文化积淀,颍川郡成为了大汉首屈一指的繁荣郡县,经济发达、人才辈出。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奉迎天子后迁都许县可以说是当时地盘(兖州小半豫州)里的最优解。
其一,避开袁绍。
在吕布联合陈宫等人攻袭兖州时,曹操危难之际,袁绍已经表露出想要兼并的意图,所以与冀州直接交壤的兖州肯定是无法考虑的,距离太近,强邻在侧,没有安全感。
其二,为求发展。
大争之世不进则退的道理,人人皆懂,再说便是想要偏安一隅,除了西南的益州之外,其他州郡本也没有这个地利条件,而曹操要想发展,首先便要排除东北面,无论袁绍还是公孙瓒,在当时可都算上最难啃的骨头了,定都许县,便是将中心放在了颍川,接下来无论去攻打西南面的南阳,西北面的马腾,抑或是东南面的豫州,都很是方便。
其三,地理条件优越。
许县不仅是中原地区重要的产粮区,受战火波及较少,另外还位于颍水东岸,而颍河南下汇入淮河,有了颍水这条运输线,许县就很容易得到周边物资的供应,后面曹操采用枣祗和韩浩的建议,在许昌附近试行屯田之计、通过军户屯田得到了大量粮食,解决了供给问题。
且许县自身三面环山,可利用嵩山、伏牛山、大别山的地势有效阻挡住来自马腾、刘表、袁术三面的攻击。
当然,许县其实是有一个致命的软肋的。
便是它的东面乃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若是有敌从东面来犯,一旦跨过几个县邑,便可直捣黄龙。
这一点曹操和麾下的谋臣们并非没有看到。
之所以最终依旧选择迁都许县,便是因为东面乃是徐州势力。
在他们看来,无论是陶谦,刘表还是后面的吕布,都是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多少反攻、西进的可能?
原本的历史也的确如此,徐州数度易主,始终未曾给许县造成过半点实质的威胁。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因为徐州落入了王政的手里!
一统徐州,兵强马壮的王政若是大举西进,直捣黄龙,甚至比袁绍还要轻松,毕竟袁绍若要南下,起码还要先攻克陈留这一道北面的门户。
思虑至此,曹操可谓是寝食难安,甚至生出了再次迁都的念头。
这也是曹操明明对王政甚为忌惮,更清楚若让此子得扬州后,将会愈发难制,最终却还是选择和其合作,共击袁术,便是为了将汝南掌握在自家的手里,屯驻重兵,以为防范。
同时对于王政的一举一动十分关注,在寿春城内广布暗探,搜寻情报,生怕猝不及防,被对方来个突袭,直接偷家。
而从寿春出城的这队「商旅」,便是去给曹操报讯的最新一路使者。
使者们一路向北,沿途经过数条大河,翻过几座重山,也不知迎来多少日出,又送走了几何日落,经过一座座的城镇,又穿过
一片片的旷野,几乎是马不停蹄,不舍昼夜,终于在第五日时进入了颍川境内。
到达许都时,已是夜半时分,他们在城下亮出令牌,出示了荀彧亲笔所写的路引、军文。
因有前几股信使的来报,轮值守城的将官也已知道了扬州最近兵马调动频繁,似有动作,当下不敢怠慢,忙放下了吊篮,将他们拉入城内。
入得城内,自有专人引带,先送去城中府衙,一层层报上去,不多时,有一文士从外进来。
此人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虽轻,却是气度沉凝,面目阴鸷,进来后也不说话,只是先环顾一下全场,淡淡问道:「谁是南方而来的信使?」
被他视线掠过,几个信使人人心中一凛,只觉对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般,纷纷慌忙起身,「小人等即是。」
那人微微颔首,又问道:「谁是主事?」
信使中有一人出来,道:「小人乃李校尉帐下都伯,是此次送信的主事。」
「那且随我来,将军要见你。」
年轻人说了便就转身,大步往外走去,那都伯疾步跟上,刚刚迈出府衙,便觉眼前骤然一亮,那都伯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外头竟来了有百十骑兵,他们立在马侧,高举火把,将黑夜点成灯火通明。
这些人身形高大,望之便是勇武之士,不仅如此,他们立在夜中,各个立身形笔直,一动不动,更是面无表情,毫无声息,打眼一扫,便觉黑压压一片,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两人方一出来,骑兵们不约而同,齐刷刷转目去看,被他们眼光一扫,饶是那信使也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卒,也不由浑身汗毛倒竖,只觉一股冰冷,直浸入肺腑,不由失声叫道:「这莫不是将军的亲军?」
「不是。」
听到那话,那年轻人淡淡地道:「这是将军新组建的一支营兵,名曰虎豹骑。」
「虎豹骑?」
那都伯闻言一惊,心中想到:「去年回许县时,似乎听人说过,将军有意从军中挑选英武骁锐,都伯将官,组建成一支精锐强军,以为来日可以抗衡袁绍的大戟士,和王政的天诛营,莫不便就是这虎豹骑吗?」
想到这里,他不由偷偷瞥了那年轻文士一眼,心中暗忖:「若真是以百人将组建成的强军,当会成为将军的精锐之师,按道理必由亲信来率领才是,这位公子莫不是也是姓曹?是将军的子侄一辈?」
曹操信任同族,明眼人皆看得出来,便是普通士卒也知,所谓的亲信,便是只有「亲族」才能「信任」。
觉得自家猜中了真相,那都伯越发恭谨。
年轻人虽是文士打扮,动作却很利落,也不用侍卫帮忙,翻身上马,转过头看了一眼诸人,淡淡地说道:「走罢。」
一声令下,百十人动作整齐,二三十骑提前开道,二三十人退后压阵,又有两侧,分别各有一二十骑扈卫。百数十骑,前呼后拥,泼剌剌放马行奔,如一阵疾风,风驰电掣间,已来到了曹操在许都的府邸。
虽已夜深,府邸依然灯火辉煌,将内外照的分明,那都伯便瞧见进门的地方,两边摆了长长的胡椅,分别各坐有数十条的壮汉。
这些人远远看去都是虎背熊腰,近处一看却可以发现,几乎人人都带有伤残。不是少了只眼睛,就是断了只手臂。其中最严重的一个,面目全非,手残臂断。这要放在外边去,生活怕都难已自理。
但这些人坐在那里,却都没有半点伤残的消沉,相反,却都是一副大咧咧、意气风发,十分骄傲的模样。
那都伯见他们的穿戴,皆是下人装扮,心中想道:「早就听说,将军府中的下人们,十有五六都是从军中来的。凡有卓越战功的伤残士卒,若是愿意
都可以来将军府中,军中私下里认为这是‘荣养,,这些人想来便是‘荣养,之卒了。」
这些大汉瞧见了一众骑兵过来,却也不去盘问,纷纷起身,打开府门,有个带头模样的,隔着几行人笑与那年轻人说道:「小哥儿回来的倒快。」
面对这人时,那年轻人不再保持冷脸,当即展开笑容,「岂敢让将军久等?」
说是在笑,嘴却没有咧开,唇薄的像一条缝,好似有人用剃刀在他脸上轻轻划出来般,令这笑容中并无多少笑意,反而显得冷冽。
「将军还在书房么?」
「在的,一盏茶前还派管家出来,询问小哥儿回来了没。」
年轻人点点头,不再多说,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一个奴仆,旋即对那都伯摆了摆手,示意跟上,踱步入内。
连过了三四个或大或小的院子,来至一处独门院外。这处院子不大,红墙白瓦,周遭有竹林掩映,夜风一吹,竹叶沙沙。显得很是清静。院门口两挂灯笼。那都伯识得几个字,抬起头,瞧见院门上两个字:「止戈」。
都伯不解其意,思忖想道:「大将军文武双全,可称儒将,这‘止戈,料来该是有些意味的,也许是出自什么典故?」
正在猜测,听见那年轻人说道:「将军便在院内书房,你且随我进来吧。」
都伯忙收拾思绪,打点精神,毕恭毕敬地随着那年轻人走入院中。
与前边经过的几重院子不同,那里都有许多下人、仆役垂手而立,这一处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左边和中间的厢房也没烛火,黑漆漆的;只有右边,透过窗纸,可见一灯如豆。
那都伯不敢细看,一瞥眼间,只隐约看到窗纸上还有两个人影映衬出来,那年轻人轻轻扣了扣门,稍顷,室内有一个声音传出,不大,很是清雅,问道:「是仲达回来了么?」
「是的荀君,从寿春的来使,在下已带来了。」
这青年人自然便是未来的晋高祖司马懿了,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本会在四年之后的建安六年,才会被正任司空的曹操听说名声,主动派人征辟,因见献帝已为傀儡,曹操汉贼之名遐迩,司马懿不想屈节,便借口自己有风痹症而拒绝出仕,随后直到建安十三年,才被已为丞相的曹操使用强制手段征召为文学掾。
但因为本该接替戏志才的郭嘉转投了王政,曹操缺乏长于军略的谋士,荀彧便第二次推荐了一个人选,正是刚刚及冠不久的司马懿。
而司马懿也做出了和历史上截然不同的选择,也不知是因为曹操此时的名声尚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对魏武的首次征辟没有拒绝,反而欣然出仕,被辟为左将军主簿。
听到这话,房内另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进来罢。」
「是。」
司马懿带着那都伯推门而入,方才发现室内其实不是两人,而是三人,只因这第三个人方才埋首漆案,所以影子没有能映在窗纸之上,正是曹操。
司马懿躬身一礼,退开一边,都伯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人李校尉麾下都伯严三,见过将军。」
「起来罢。」曹操微微摆手,旋即直接开门见山:「军报呢,拿来吾看。」
因怕在路上丢失,军报被那都伯贴身所藏,当即站起身子,取出来双手呈上,曹操接住,专注地看了起来。
在他看的时候,室内静悄悄的,诸人没一个开口说话,那都伯悄悄打量,认出了左侧之人乃是侍中荀彧,对面的另一人留着八尺长须,则是尚书程昱。
这两人皆是曹操的谋主,都伯自然识得。
荀彧不必多说,天下人皆知他是如今曹操帐下的第一眸主,甚至严格说起来,荀彧其实并非纯粹的
下臣,而是类似于合伙人的性质,地位非常超然。
但其实程昱此时地位也十分之高,对曹操而言,亦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从他除了尚书之外,还有一连串的其他头衔便可见一斑:
东中郎将,领济阴太守,都督兖州事
尤其是最后一条,都督兖州事,俨然便和张昭的那个扬州刺史一样,实打实的位高权重,程昱能以一个外姓人的身份,获得曹操这样一位雄猜之主的充分信重,真是实打实的靠着表现争取来的。
比如曹操征徐州时,陈宫张邈等人作叛,迎吕布入兖,四周郡县纷纷响应,最后只剩下鄄城、东阿尚未失守,情势可谓危机万分。
当此时也,正是程昱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先是前往范县游说县令靳允,说动其叛而复降,倒戈吕布,又前往东阿,遣别骑占住仓亭津,令陈宫军无法渡河,随后率吏民拒城坚守,抵御吕布,终于等到了曹操归来,险死还生的曹操激动的差点哭了,握住程昱的手半天都不愿撒,「若非程卿之力,吾无所归矣。」
后面曹操与吕布在濮阳交战,数度失利。又有蝗虫灾害,内忧外患之下,袁绍派人前来游说,嘴上说是联合,其实就是吞并。
此时军粮将尽,吕布虎视眈眈,曹操无奈之下,本已准备答应袁绍,又是程昱力排众议,陈诉利害,方才让曹操放弃了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