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郑明元的阅历,当然知道唐子风是在他面前作秀。但临一机能够想到用这样的方法作秀,就比国内许多企业要强得多了,这反映出临一机领导层的一种意识。
关于售后服务人员不得接受吃请之类的规定,很多企业都有,西重也有。不过,大家都没把这条规定当成太重要的事情,服务守则上的确是这样写了,但你真的接受了对方的吃请,厂里也不会给你什么惩罚。除非是吃相太难看,比如公然索要财物之类,客户那边跑过来投诉了,厂里才会给予相关人员一些处分。
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大多数客户请厂家的售后人员过来维修设备,吃顿饭、送点礼品啥的,都是很寻常的操作。毕竟这么大的厂子,也不缺这一顿饭的钱,是不是?人家大老远来了,累得汗流浃背的,你不意思意思,好意思吗?
但这种“意思”一旦成为惯例,售后人员就被养刁了。你如果不“意思”,或者“意思”不到位,售后人员就会给你撂脸子,让你难受。客户都是着急要等着设备修好的,犯得着为一顿饭的事情去得罪售后人员吗?
这一次郑明元让祝启林请临一机的维修人员吃饭,压根就没多想什么。在他看来,吃顿饭是很平常的事情,对方口头上客气两句是难免的,但最终肯定会“盛情难却”,半推半就地过来赴宴。潘士凯去请唐子风一行的时候,是明确说了郑明元要出场陪同的,芮金华他们不来,可真有点驳郑明元面子的意思,这在场面上也是比较忌讳的。
可唐子风就能够这样坚决地驳郑明元的这个面子,目的就是向郑明元展示临一机的态度。他说到这个程度,郑明元当然不可能生气,而只会被唐子风说服,进而对临一机另眼相看。
郑明元不吭声,祝启林也就看出了他的想法,连忙出来打圆场,说:“临一机作风严谨,真的值得我们学习。既然芮师傅和宁师傅不方便来赴宴,那就实在是很遗憾了,唐助理和韩科长,先请入席吧。”
“小潘,你跟食堂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给芮师傅和宁师傅打菜的时候,要多打几个好菜,咱们不能怠慢了他们,知道吗?”郑明元向潘士凯吩咐道。
“好的,我会跟食堂说的。”潘士凯答应道。
唐子风笑道:“那我就替芮师傅和小宁谢谢郑厂长的关心了。”
“应该的。你们有严格的规定,我们也不好替你们破例,但到食堂多打几个好菜,这不违反规定吧?”郑明元说。
大家各自说着客套话,分宾主落座。郑明元自然是坐了主位,唐子风坐在主宾的位子上。郑明元的另一侧是桌上排名第三的位置,祝启林让韩伟昌坐,韩伟昌坚决不答应,拉着潘士凯坐在下首。祝启林客气了几句,也就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了。
有厂长亲自作陪的宴席,档次自然是不会低的。各色好菜流水般地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潘士凯打开一瓶泸州大曲,给众人倒上。郑明元先端起酒杯,敬了第一圈酒,接着是唐子风借花献佛,敬了第二圈酒,再往后就是祝启林起身敬酒,这些细节也不自说了。
酒过三巡,郑明元放下杯子,对唐子风问道:“小唐,你跟我说说看,临一机现在是什么情况?”
“情况非常严峻,如果我们不能恢复重型机床市场,未来临一机就会不复存在了。”唐子风说。
“你们有把握恢复重型机床市场吗?”郑明元又问。
唐子风说:“周厂长和我都没有退路了,有没有把握都必须做成。”
“……”
郑明元无语了。这个小年轻说话也是够直接的,照常理,他怎么也得讲点大道理,比如事关企业荣辱、国家兴衰之类的,结果他却把这事解释成事关周衡和他自己的前途。这种话如果传到上级领导那里去,怎么也算是思想观念有问题吧?
但恰恰是这样的一个回答,让郑明元对临一机增加了好几分的信心。企业是国家的,企业搞得好不好,与厂领导当然有些关系,但也仅仅是有些关系而已。这些年国企大面积亏损,很多企业甚至直接破产了,但厂领导换个地方还能当领导,级别不变,所以大家对企业里的事情并不会太上心。正常的管理当然是要做的,但如果太麻烦,或者会得罪人,企业领导可能就懈怠了,人生苦短,何必让自己这么累呢?
郑明元自忖是个有事业心的厂领导,对于西重的兴衰还是比较在乎的。但涉及到一些重大决策的时候,他难免还是要看看其他厂领导的态度,轻易不会为了厂里的利益而去得罪同僚。比如说采购重镗这件事,大多数人倾向于买外国的,少数人觉得买国产的也不错,但后者就不会强烈反对前者的意见,说到底,还是事不关己。
唐子风说周衡和他自己都没有退路了,这话就说得很直白了。关于二局派周衡去临一机的前后经过,郑明元也是有所耳闻的。周衡当了十多年的处长,兢兢业业,在部领导那里颇有一些好印象。这一次去临一机当厂长,如果干得出色,那自然是好上加好,级别问题就解决了。但如果干砸了,临一机没有起色,他原来的好名声就会受到连累,没准到退休连个副局待遇都混不上。
换成其他人,应当是不会接临一机这个烂摊子的。现在全国机床市场普遍低迷,亏损面达到八成以上,临一机又是在领导层集体落马的情况下换将的,重振雄风的难度非常大。周衡本可以留在部里熬资历,等着退休,接这样一件事,纯粹就是得不偿失的。
但周衡却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任命,这本身就反映出他的一种决心。既然他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境地,那么采取一些大刀阔斧的举动,就是在所难免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临一机会推出这样一套惊世骇俗的售后服务政策。
接下来,唐子风把周衡到任之后的所作所为,向郑明元等人做了一个介绍。听说周衡上任伊始就卖掉了奔驰车,用卖车所得报销了退休职工的医药费,郑明元不禁摇头感叹,说周衡的确是宝刀不老,凭着这样一股精神,临一机翻身有望。
“郑厂长,既然西重原来曾经打算从临一机订购这台重镗,就说明西重对临一机的技术还是有信心的。我们的重镗比进口重镗便宜1/3以上,而且承诺良好的售后服务政策,西重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呢?”唐子风介绍完临一机的情况,向郑明元问道。
郑明元摇摇头,说:“小唐,我和你们的周厂长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周厂长现在有难处,我伸手拉一把,也是份内的事情。但采购一台重镗毕竟是一件大事,光凭价格和售后服务这两条,我恐怕很难说服其他的厂领导。”
“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呢?还请郑厂长指点。”唐子风说。
郑明元说:“我们所以想采购国外的机床,不外乎两点。第一,是国外的机床性能更好;第二,是国外的机床质量有保障。你们如果能够在这两点上说服我,我就有话去向厂务会交代了。”
唐子风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质量方面,我现在打什么包票也都不算数,只能是让事实说话。不过,我们可以和西重签一个质量保障协议,类似于卖家电的企业那种‘一年包换、三年保修’之类,如果出现质量故障,我们不仅承诺快速修复,还可以向西重做出一些赔偿,郑厂长觉得如何?”
郑明元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我们倒也可以接受。说真的,我们买的一些国产设备,出了故障对方连句道歉都没有,这也是我们不愿意用国产设备的原因之一。”
“至于说到性能方面……”唐子风接着刚才的话说,说到这,他转头去看韩伟昌,说:“老韩,你觉得我们可以怎么做?”
韩伟昌想了想,说:“这个也好办。西重准备从国外进口的重镗,有哪些性能指标,请祝处长这边列个单子给我们,我们就照着这些指标进行设计。等设计图纸出来,请西重的同志审核一下,如果觉得我们的设计能够满足西重的要求,我们再正式签约。如果有哪些地方不满意,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修改,直到西重满意为止。唐助理,你看这样可以不可以?”
唐子风接过话头,对郑明元说:“郑厂长,刚才韩工说的,就是我们的承诺。西重有什么要求,可以向我们提出来,我们照着西重的要求进行设计。如果我们无法实现西重的这些要求,当然就不敢染指这台重镗了。”
“你们设计一台重镗,需要多少时间?”郑明元问。
这个问题依然是唐子风回答不了的,韩伟昌咬了咬牙,说道:“3个月吧,……嗯,这只是我的估计,具体的时间,还得请示我们秦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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