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并不住在主殿,大概是为了皇室最后的颜面,没有糟蹋主殿,然而此处毫无人气,大门紧锁,形同废殿,也不知李家的老祖宗地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叶善翻了进去,不是她好奇心盛,她从来都是目的明确,绝不节外生枝。只是刚好有一列宫人经过,她躲无可躲。
屋内漆黑无光,倒是香灰味有些重,一阵风从未关严的窗口隙缝吹来,卷起地上一片纸,迎面打了过来,被她精准捏住,随手往怀里一塞。如果她有何不忆十之一二的好奇心,大概会里外转一圈,至少这废殿会有新鲜的香烛味就很不寻常。或许她会发现这房间里到处贴满符咒,还有被桃木剑镇魂锁压制的棺木。
叶善等宫人走了,又跳了出去。贴着墙快速跑向侧殿。她的时间不多,她必须尽快完事。
侧殿被改成了道观,正面就是巨大的三清真人雕像,儿臂粗的火烛终年不息,地下一个金黄蒲团。也不知老皇帝什么癖好,满屋子挂的都是白纱,飘飘荡荡,还熏了白烟,叶善一闻这味儿就受不了,忍住没咳嗽。
殿内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有一会咳得厉害,像是要断气了似的。
屋内虽然白纱缠绕,但空无一物,老皇帝睡在一张莲花座的大床上,双目紧闭,面容枯槁。边上一个道士模样打扮的人,一直拿着小扇子扇香炉,满屋子缭绕的白烟就是从这里飘出去的。
叶善面无表情的脸染了笑意,垂在身侧的手忽得弹了起来,像是克制不住的舞蹈。
“你……”道人忽得看见她,尚未发出完整的调子,就被掰断了颈骨,死的悄无声息。她面上的笑容更大了,目光刚落回老皇帝身上,忽觉身后一阵疾风。叶善一拳向后捣去,那人并未与她拳来脚往耽误时间,腹部生生受了这一拳,仍是固执的捂住她的嘴,按在怀里。
殿外传来说话声。
四面空旷无处躲藏,顾诚脚尖勾起道人的尸体踢进莲花座的床底,又抱着叶扇护住她的头、腰滚了进去。几乎就在二人刚刚躲好的同时。门外的人走了进来。
听脚步声,像是俩个人。
沉默良久,一人道:“最多两个月。”声音有些压抑的低沉。光听声音就觉得此人阴郁深沉。
另一人急切道:“那怎么行?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一听就是曹阁老。
顾诚原还因为叶善压在自己身上心猿意马,一听这话,扣住叶善腰身的手不自觉紧了下,意识到什么,又慌忙松开。
那人短促的笑了起来:“好好的?十几年前就该去阎王殿报道,生生拖了这么久,阎王爷要是再不收,您真当凡人能修道成仙,逆天改命呢?”
曹阁老默了默:“可是……可是……”
“好了,别可是了,你现在该想的是,傀儡皇帝死了后,你曹家一家子该怎么斗得过顾家?是断尾求生,还是先下手为强拥立幼主?”
曹阁老有些绝望,安逸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最怕生活发生变故,只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他焦躁又愤怒:“别忘了,你也是曹家子!”
那人又笑了起来,是那种让人牙酸的笑法,“您是换了层皮当人了,我却要一直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好吧,好吧,我是曹家子,我天生欠了你的,欠了曹家的。”
曹格老拂袖而去。
那人又站了站,“噫?”了一声,眼神落在香炉边的扇子上,弯腰捡起。
“又跑哪去糟蹋小宫女了。”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是在称述一件事。只是他此时满腹心事,如果他能稍稍偏下头,就能看到顾诚的长腿藏无可藏的就在他目光所及的不远处。
他随手摇了几下扇子,白烟四散。而后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叶善张嘴吸进来一口浓烟,嗓子痒得要命。
她是来暗杀的,不是来惊天动地的闯祸的,忍了又忍,不得已,张嘴贴着顾城胸口的衣料闷咳。
温热的气流冲击,直达心脏,麻了。
二人一同避开人出了侧殿,顾诚身上还扛着已经死透的道士。
叶善很生气,不过她没时间和顾诚纠缠,出了门只不悦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顾诚就喜欢她这点,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不做无谓的纠缠。
二人各自行动,身形飞快,以免节外生枝。
先前,曹贵妃身边的如意递了消息给他,顾诚直觉不对劲。善善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吗?被人灌酒还撒了一裙子汤,只默默的醉酒退下去休息,不像她啊?
她为什么要晕?晕倒后能做什么?
偌大一个皇宫,有她想见的人?想去的地方吗?
她平时若非万一,连家门都不愿出,只愿守在亲人身边。此次曹贵妃一道懿旨下来,他注意到她面上古怪的笑了下,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当时他只以为她这不对劲是冲着曹贵妃的。
电光火石间,他莫名就想到了那晚他爹和他娘的对话,第二日她状似无意询问祖母和父母的新年愿望。其实他们一家子能有什么宏图大志呢?不过都想一家团圆,从此后再不分离。
至于国泰民安,永享太平,那不是喊喊口号就能做出来的,而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
顾诚急匆匆往大乾宫跑。他早年是太子伴读,后来又当了太子的贴身侍卫,即便后来建功立业当了京卫营指挥使,沾了前两者身份的光,出入皇宫比寻常人都要方便随意。更何况,他顾家人在临安这些年又不是真的安安分分给人当“人质”,该争取的东西,一样没落下。顾诚手里本就捏着皇帝御批的“令牌”,能随时随地出入皇宫。
他险而又险的拦下叶善,当时神经紧绷,后背心都出了汗。等他将尸体处理了,静下心来,一琢磨,心里又得意上了,我真是越来越了解我家善善了。
却说另一边,叶善翻窗回屋,小宫女还睡着,隔壁屋仍旧叽叽喳喳,老婆子聊得热火朝天。
冰寒雪地的天,谁都想待在温暖的屋子。
叶善掐了小宫女的人中将她弄醒,小宫女迷蒙着眼,又捂住嘴叫疼。
叶善说:“我休息好了,我去跟贵妃娘娘辞行。”言罢,她就起身离开了。小宫女扑着两只胳膊,“夫人您等一下,奴婢去跟嬷嬷说一声。”
叶善脚程快,识路又不怕黑,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大殿。
还未走近就听到了争吵声。
曹六忽然发疯了一样的大叫一声,“王氏,你这个贱人!你滚!滚回你王家去!你不配进我们曹家门!我回去就让我小弟休了你!”
屋内一静。
曹夫人怒斥:“曹六,闭嘴!”
曹六:“娘,她……”
忽而又是一阵推搡声,另一道更尖亮的嗓音响起:“你推!你推我一下试试!我肚子里可是怀了四郎的种,曹家的嫡亲血脉,阿娘的亲孙子!你敢推我一下试试!”
曹夫人脸色一变,又惊又喜,“小茹,你怀孕啦?”
边上有人说:“呀,这么大喜事怎么没听你说啊?”
曹四娘子不错眼的瞪着曹六,抽空道:“我阿娘同我讲不足三月不能外道,怕孩子受了惊扰保不住。”转而又道:“六姑娘,你让我走?你倒是有本事让我走啊?我是曹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生是曹家人,死是曹家鬼。曹家的族谱上正儿八经写了我的名。将来我生养的孩子也会进家里族谱。你呢?族谱上有你的名吗?不过一个生下来就当联姻工具的女儿而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真以为爹娘会永远护着你?你还撵我?你得罪了我,别怪将来你在婆家受了磋磨,娘家兄嫂不替你出头!”
曹家男女分开排序,曹六小姐和曹四少爷是双生子,都是曹夫人的亲生子。
曹六面色苍白,如见鬼怪,大怒:“那我就不嫁了,一辈子待在曹家!当家里的姑奶奶,我看你怎么得意!”
女眷中,有人皱了眉头,看轻,鄙视,各种情绪都有。
叶善从门外看进来,不似曹六身在其中,看得清清楚楚。
曹六惊慌失措的拉住她娘的手,哭道:“娘,你看,她这样说我!她凭什么这样说我!”
曹四娘子未嫁人前也是家里娇生惯养的,从不肯吃人亏,更重要一点她比曹六小姐脑子清楚,明白自己的处境。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示弱。此刻仗着肚子,更是咄咄逼人道:“娘,你自己说,是让她给我认错,还是我回娘家?我是没什么所谓,就怕外道人说曹家留着老姑娘欺负新媳妇,分不清亲疏远近。”
曹六咬牙:“什么分不清亲疏远近?我娘是我亲娘,滚回你王家找你亲娘去!不算个什么东……”
“啪!”
有人低头轻笑,有人一脸意料之中,还有人摇头叹气。
曹六捂住脸,难以置信,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打?
一直以来她都是家里最宠爱的小女儿,一直受宠,所有人都爱她护她,娇惯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们变了?
她娘竟然为了一个外来女打她!
“姑姑,”曹六猛然回头看向曹贵妃,眼里大滴大滴的泪落了下来。
曹贵妃正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似乎眼前的闹剧从未入她的眼,听她叫喊也只是眼皮子一抬,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小六,你怎么一直长不大呢?很早以前姑姑就同你说过了啊,曹家女自生下来就只有一个作用。”
曹六大叫:“不是的!祖父非常疼我,非常非常疼我,我说过我这辈子要是遇不到合心意的人我就不嫁,祖父也同意了,他说家里可以养我。”
有人笑出了声,有人目露怜悯。
曹贵妃似乎懒得多言:“你应该也听说过,在你之前,我是家中幺女。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亲爹,自小把我捧在手心。我小的时候他疼我。”随后她语气一顿,目光慢慢的描摹着宫殿的雕梁画栋,以及眼前的金碧辉煌,继续道:“我长这么大了,他依然疼我。包括曹家的所有人都说她们很关心我爱护我……”
曹家女眷齐齐变了脸色,有谄媚的,心虚的,无论怎样都面带微笑。
曹贵妃忽然一笑:“小六,你道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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