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孝蜷缩在一个铁笼子里,他昨天被打了一顿,也就那么回事吧,肿胀后的自己比平时大了一圈而已,他已经习惯了。这么些年,他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蛆虫,不被人看得起,谁都可以踩一脚吐一口痰,他恨毒了这样的生活,恨毒了这样的自己,然而,他又无力改变。
每个下定决心的清晨,他都会痛哭流涕,追忆过往,懊悔自己的堕落无耻。又会在夜晚降临,再次堕.落放纵,无数次的起誓,又无数次的自打嘴巴。
在懊悔与自责中度过,又在放纵刺激中寻找这虚无人生的意义。
刘宗孝有时候会想,他要是没读过书就好了,比贩夫走卒多念了几年书,让他比他们更有思想。而思想又会折磨他,若是他能毫无想法的一直烂臭下去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痛苦了。
每次,他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他赌完就收手了,带上他心爱的女人,一起归隐田园,过神仙也羡慕的日子。
距离他梦想生活最近的是昨晚,阿琴在接客,他身无分文的在赌坊门口徘徊,他咬牙切齿的想他要是有本钱就好了,他一定能赚的盆满钵满,到时候就能赎了阿琴,不叫她再过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
兴许人这一生都有霉运好运,也该他时来运转了。竟然有位大爷说他最近赌运奇差,随手在赌坊门口一抓,将他抓住,扬言要同他合伙,输了无所谓,赢了带他平分。刘宗孝从未遇过这种好事,这种明显有诈的事,他心里虽有疑惑,但赌徒心里作祟,任何事都敢赌一把,也就无畏无惧的上杆子往坑里跳了。
他运气确实不错,开局既赢,后来连开十几盘,他都猜对了大小。同他合伙的人信守承诺,分了他一半银子,离开了。他却不甘心,想了想,又重新坐回赌桌。后来他赢了好多钱,如是当时他能及时收手就好了,他可以赎了阿琴,余下的钱足够他们过上一直想要的田园生活。可是他又想,怎么能够?乡下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辛苦啊,他要买大宅子,买奴婢,他要过回他曾经风光的日子,奴仆成群,行走前呼后拥。
他今晚的运气一直好到爆,他可以再搏一次,搏一搏就什么都有了。
他赌上了一切,他以为他能赢!他认定了今夜连天爷都是站他这边!
不,他输了!
他如坠冰窖,目眦欲裂,难以置信!
他不甘心,他后悔,他痛苦,他苦苦哀求,他想要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赌上了他的手指。
叶善在赌坊门口站了站,朝着卖糖人的地方看去。
打手不明所以,只当她后悔了,连声催促。
赌坊下午开张,一直到晚上亥时歇业,现在这个点,只有伙计在忙碌。一行人从侧门直接进了后院。
后院正中放了个关牲口的铁笼子,里面蜷缩着一个人,像是一件死物。
叶善脚步停了停。
正面一间屋两扇门大开,一名一看就不像好人的男人正凶神恶煞的端坐在里头,瞧着姿势有些僵硬,面前搁一张四方桌,整整好对着门口。叶善看过来时,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匆促间调整了面部表情,勉强露出一个笑,只是他长得太吓人,笑容就显得颇为扭曲了,宛如钟馗恶鬼。
叶善进门,直接了当:“那东西欠了你两百两?”
连个虚张声势的时间都不给,大马金愣了下,心里还在纠结该怎么表演“既凶狠又不会吓到人”,迟疑了下,声音紧绷:“是啊!”
叶善也不说话,扯下挂在腰间的荷包。
那荷包金线绣成,做工精良。内室,顾诚顺着她的动作看清那荷包,回头就瞪了何不忆一眼。
于此同时,荷包倒扣,有金叶子,金锭子,金灿灿闪瞎人眼。
大马金呆了。
何不忆压低声音:“你瞪我干什么?你看清楚了,那是你的钱袋子!金子也是你给的!”
顾诚:“局是你设的。为什么只欠两百两?”
没错,这损招是何不忆出的!照着顾诚的想法,不用这般周折,当晚就将人掳走,他还能害了她不成?
何不忆有理有据,要想让女人心甘情愿,必须让她认清夫家的真面目。女人心死了,才能开启一段新生活。至于为什么只欠了两百两?那当然是他结合了当地百姓的生活消费水平啊。就这两百两,都够刘宗孝扒层皮死十回了。再多就假了啊!
只是千算万算,棋差一招啊!
大马金抓了抓脑门,频频回头,里头的爷可是说了,只要这小女子,银子不银子什么的,就是个借口。
他不说话,叶善也不急,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只看得大马金冷汗都出来了。
屋后传来几道敲击声,大马金仿似活过来般,冷笑一声:“你丈夫刘宗孝已经将你卖给我,我不要银子只要你!”
……
长久的沉默。
呼,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没有人说话。
这场面就非常尴尬了。
大马金经营赌坊,见惯了卖田卖屋卖媳妇卖儿女的赌徒,哪回他处理这种事不是哭喊连天,咒骂不止。应对这种事他驾轻就熟,人嘛,刚开始肯定接受不了,哭几场闹几场,也就渐渐接受了。
“你丈夫刘宗孝已经把你卖了!”大马金气力不足的重复道,好让她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叶善:“他卖了我?”水灵灵的人儿,黑黝黝的眼珠子,干净剔透的让人不忍伤害。
大马金:“是啊。”
叶善不懂就问:“夫妻之间可以互相卖的吗?”
大马金:“啊?”
室内,何不忆:啊啊啊,什么绝世小可爱。天真可爱,不谙世事,合该建金屋,藏之。
大马金:“啊!当然不可以!只有男人能卖女人,女人不能卖男人。”
“哦,”叶善:“为什么呢?”
大马金抓耳挠腮,忽然道:“因为你是嫁入他们家,你这辈子都是他们家人了,按照老祖宗的话说,你生是刘家人,死是刘家鬼。所以,你丈夫能卖你。”
顾诚皱了皱眉,这句话他听着非常不顺耳。
叶善:“这样啊。”偏她还温温柔柔的,一点惊怒害怕的样子都没。
大马金觉得吧,这女孩子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从过往经验来说,但凡赌徒家属从第一眼见着他情绪都很激动,不哭也得跪,只有她俏生生的站在那,波澜不惊的样子,还跟他聊起来了。
“那他为什么要卖我呢?”叶善又问。
还没完没了了!这小娘子怕是缺心眼吧?
他!大马金!顺平镇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人称丧门星!随便往哪一站能叫小儿止哭。大姑娘小媳妇见着他比瞧见鬼躲得还快。为了维持自己凶神恶煞的形象。大马金拒绝回答。只板着脸,一抬手道:“将刘宗孝带上来!”又恶狠狠道:“有什么你自己问他!”
刘宗孝一晚上没吃东西,身体虚弱,被两名打手拖了上来。
进了屋,就跪了。
叶善不偏不倚受了这一跪。
“哥哥,”叶善这一声喊,不可谓不甜。
听得顾诚跟着一动,何不忆偏头看他:“你干吗?”
顾诚:“闭嘴!”
“哥哥,”叶善弯下腰,掐住他的下巴,少卿,短促的笑了下:“真的是你呢!”很是欢喜的样子。
“他们说,你把我卖了抵债是真的吗?”她背对着人,又低着头,没人看到她空白的表情,只听到她的语调是任何男人都嫉妒到眼红的温柔。
刘宗孝浑浑噩噩,下巴传来得疼痛让他清醒了些,鼻尖一股好闻的冷香,然而眼前的少女却让他感到陌生。
少女是精致可爱的,作为男人,本能的看呆了,就这么直直的盯着她不动了。
从旁观者的角度,只觉得二人深情对视,亲密无间,就是有些太旁若无人了!
内室的门,忽然一下被推开,两扇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何不忆举着扇子,哎呀呀怒其不争的叫着:“叶小妹,他都要卖了你啊!你怎么还对他这么好?你要醒醒啊!他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啊!”
顾诚跟在他身面走了出来,皱着眉,脸色不好看。
大马金一看他们出来,当即毕恭毕敬的站了起来。
何不忆一个人叭叭了半天,终于将饿昏了脑袋的刘宗孝说清醒了,他指着他,骤然大叫起来:“你就是那个何老爷!”
“他!就是他!”刘宗孝激动得爬起身,面朝何不忆,语无伦次得大叫起来:“我明白了!我知道了!你们……你们给我设得局!你就是何老爷,大马金你……”
何不忆咔一声打开扇子,挡住脸:“你认错人了!我一俊秀公子,什么何老爷,你们认错人了!”
叶善也认出来了,这二人就是昨天来黄家村莫名其妙要带她走的人,小胡子摘了,面上蜡黄的东西擦去,原来是两名容貌出众的年轻公子。
何不忆神色尴尬,当众被拆穿,多少有些丢脸,刘宗孝就算了,重点是,他想在叶妹妹这留个好印象。
混乱中,顾诚开了口:“叶善,你也看见了,刘宗孝并非良人,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可以选择跳出火坑,你跳还是不跳?”
叶善歪了歪头。
他沉甸甸的目光压过来,或许眼中满含关切吧。落在叶善身上却让她感到了不适。她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压迫,即便是“为她好”。
好与不好,那得她说了算。
少女仰头看向他,目光平静,语气笃定:“你说什么呢,就像大马金说的,我既已嫁入刘家,那么生便是刘家人,死便是刘家鬼。已在坑底躺平,为何要跳?”
顾诚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少女脆生生的声音犹在耳旁回荡:“我生是顾家人,死是顾家鬼。你想把我从这个家赶走?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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