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现下他还能沉得住气,是因还有胜的把握。那么又半个时辰后,贺凛领着六千精兵而来时,李国公便彻彻底底傻了眼。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窗外,这是何处调来的兵?
他方才瞧赵淮瑨身后不过两千兵,便没将他当回事,然眼下前有陆九霄,后有贺凛,李国公耳边仿佛劈了贺响雷,他身影虚晃,这才明白过来赵淮瑨的两千兵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救援罢了。
是陆九霄!
方才赵淮瑨那两千兵马是必败无疑,可眼下两边却立即处于势均力敌的形势,谁输谁赢都未可知。李国公遣人将宣武帝捆了,负手立在窗外。
思此,李国公脚底发凉。
从他的人刚杀到乾清宫时,便与赵淮瑨一前一后撞上,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差,他就像是有意随在自己身后赶来的!
宣武帝颓然跌地。
然正此时,远处的雨幕中赫然出现一支气贯长虹的队伍,宣武帝又匆匆爬了起来,瞧清来人,他又惊又喜。
李国公面色一凝,往窗前走了两步,眼眸微眯,抓着窗栏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
说起来,谁真愿意冒险一博?若非手上沾了太多血,做了太多遭天谴的事,他何至于此?而这些事,幕后指使却是那个光鲜亮丽的帝王。
自打他开始一一打压武将世家开始,李国公便做好了他对李家过河拆桥的准备。
宣武帝瞪大眼,“老毛病”三个字,无非是在暗讽他对那些曾拥他上位的武将世家的所作所为。
李国公攥着拳头冷笑一声,“倘若那张龙椅坐的不是四殿下,微臣,和微臣身后的李家人,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乾清宫外的厮杀已然进入尾声,显然赵淮瑨的兵要顶不住了,李国公负手望向窗外,胸腔中发出几声快意的笑。
狰狞,嘶哑,与平日那个温文尔雅的文臣不似一个人。
《芙蓉帐》96
赵淮瑨、贺家、陆家,能给他安生日子过?
这因果报应,谁也逃不掉。
李国公轻蔑地嗤笑一声,毫不在意道:“圣上这些话,还是留着去地底下说吧。”
闻言,宣武帝呼吸略微急促,他竭力稳住道:“你又怎知朕不会立淮旻为储?你瞧外头,临川啊,你眼下收手还来得及,淮旻若真是好,储君之位,朕自然会好生考虑他。”
这话无非是宣武帝的垂死挣扎。
宣武帝惊骇地颤着手道:“朕待你不薄,你、你这逆臣!”
“圣上是待臣不薄。”李国公眯着眼笑笑,许是大捷在望,那些藏在心头地大逆不道之言,终于能安心说给这位垂死的帝王听,他道:“我李家为圣上手中刀,这么些年为圣上得罪了多少人,眼下要立储了,圣上过河拆桥的老毛病却又犯了。”
他就像……
就像明知今夜宫中有变!
但怎么可能,难不成他赵淮瑨是长在他肚里的蛔虫,早知他有弑君的意思?
眼看形势愈发不好,李国公一颗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败了。
但混迹官场多年的人,即便是此时此刻也十分沉得住气。说实在话,他没料到赵淮瑨,更没料到陆九霄与贺凛,但逼宫事大,他不是没想到退路。
是以,他面色阴沉地朝被丢在角落的宣武帝看去。
浓重如墨的夜幕又鸣了几个响雷,雨势渐大,空气中夹杂着血腥味。
赵淮瑨领军冲进乾清宫时,李国公的匕首正抵在宣武帝脖颈上,赵淮瑨拉开手中的长弓,箭头对准他。
李国公对上赵淮瑨的目光,狠厉道:“二殿下若不想圣上命丧当场,便备上一辆马车,一箱银票,许我与皇后出城!”
他说话时,刀刃往宣武帝脖颈上抵了下,帝王脖颈立即多了一条浅浅的血色划痕。
宣武帝忙道:“淮瑨,快给他!都给他!”
赵淮瑨拉开弓的手不为所动,嘴角溢出一丝嘲讽的笑。
李国公握着匕首的手略微一怔,心上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几乎是同时,他忽然明白过来,赵淮瑨今夜在此不是救驾,而是借他之手,做同样的事!
然宣武帝此时只沉浸在濒死的恐惧中。
他只怕赵淮瑨激怒李国公,是以急道:“淮瑨!你先将弓放——”
话未落,一只羽箭射出。
宣武帝瞳孔紧缩,“噹”一声,抵在他脖颈的匕首落地,羽箭正中李国公的眉心,当即毙命。
宣武帝怔怔看向赵淮瑨,他就不怕,李国公当真要了他的命吗?
许是没了脖颈边的刀,宣武帝的思绪也一下明晰起来。
赵淮瑨为何会在这?距他下旨命他回京到现在,不过一月,旨意到达骥阳,他再从骥阳赶回京,怎么算,一月也是不够的……
他眼下应当在路上才是。
父子二人深深对视一眼,赵淮瑨倏地一笑,依旧举着弓-弩道:“李国公谋逆弑君,儿臣救驾来迟,将李氏一党歼灭,却未能救得君上,实属遗憾。”
话落,宣武帝堪堪扶住楹柱。
他指尖颤抖着指向他,“我可是你父皇!”
闻言,赵淮瑨放下弓。他嗤笑一声,“五年前,你毁役都时可想过你是我父皇?你不是早就准备将我也一并埋在那座城里吗?”
宣武帝愣住,他知道……
“圣上可知晓,我是如何侥幸逃脱的?”
“是贺忱,西瀛攻城前夕,他借口将我遣往丹城,以此避开了那一战。”
他怎么也忘不了,那夜那人拍着他的肩笑说“珍重”的模样,坦荡又明朗。
赵淮瑨嘲讽地勾了勾唇,“你根本不配他为你效力。”
这个“他”指的是何人,宣武帝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
“这些年圣上为了那几枚兵符,寒了多少人的心?如今捏在手里了,有人为你奔走吗?你连你的臣民与城池都能拱手让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守着兵符,兵部腐烂,边境短粮,工部无能,各处坍塌溃堤,涝灾泛滥,再说户部,征税又征税,父皇,你睁眼瞧瞧骊国,早就烂了。”
赵淮瑨说话间,捡起了李国公掉在地的匕首。
宣武帝瞪大眼眸,频频摇头。
然,那刀刃还是刺进了他的腹部,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赵淮瑨。
那个温和听话的少年长大了。他面无神色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宣武帝。
自五年前他从丹城而返,望着烽火连天的死城时,他对父皇的崇拜与敬爱,便随着役都的清风暖阳,一并消散了。
陆九霄屈膝坐在殿外的长阶上,紧紧抿着唇角,身上的衣袍已是血迹斑斑。
豆大的雨点砸在男人的额角,顺着俊挺的鼻梁滚落而下。
贺凛瞧了眼静谧无声的乾清宫,又偏头睨了眼陆九霄,他道:“你若是难受——”
“你才难受,你浑身上下都难受。”陆九霄口吻很是恶劣。
贺凛:“……”
他真是多余搭理他。
不几时,二人纷纷起身上马出了宫门。贺府与侯府是同一路,他二人却默契地在宫门停了下来。
“我往东边走。”
“我往西边走。”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话落俱是顿了一下,谁也没问谁缘由,纷纷掉头而行。
雨势渐小,地上积水颇深,马蹄踏过之处皆溅起一道到水花。
晷安山上,寒气逼人。
陆九霄屈膝坐在石碑前,提壶斟了杯酒,他用掌心擦去碑上的灰尘,月色之下的眼尾微微泛红,他近乎呢喃地道了句,“哥,他死了。”
贺凛顿了一下,侧身隐匿在松树后。
卯时一刻,天尚灰暗,陈暮叩了薛家的大门,将那封陈年旧信亲手交给薛宁。
二十二岁的薛宁,一身品竹色长裙,搭了件雪白短绒上衣,褪去了年幼时的几分俏皮劲,显得十分端庄素雅。
陈暮双手递上信封,“薛姑娘,这是五年前大公子要给您的,尚未有人拆过。”
薛宁怔住。
小室内,绿意正烧着地龙,见她沾了冷气回来,忙递上热茶道:“姑娘,这么一大清早,陈护卫来作甚?”
薛宁不言,只是拆信封的指间隐隐发颤。待到揭开后,她两指捏着泛黄的纸业,最左侧写着偌大的三个字——
解婚书。
而右下角的签押处有她最熟悉的名字。贺忱。
整张解婚书的字迹都十分潦草,似是匆匆落笔,似是怕再不下笔,便没有机会了。
薛宁蓦地捂住唇,捏着纸业的指腹用力到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一滴一滴泪水从指缝渗出,沿着手腕落进衣袖里。
她此生最记他两面。
一面初见,一面离别。
万和十七年三月,她初至京都。不甚从望江楼上跌落,恰逢他驾马从迎安大道奔来,又恰逢他伸手将她接住。
男人手握缰绳,她近乎是被他整个圈在怀里。马儿继续向前奔,薛宁紧闭的眸子睁开一条缝,入眼的是男人硬朗的下颔。
再往上,是一张一眼误终身的脸。
他直视前方道:“抓稳了。”
薛宁抓了他的衣袖。
直至城东门,马儿堪堪停下,候在那儿的赵淮瑨笑道:“贺忱,这回我赢了,你也有输的时候啊。”
他将薛宁从马背上放下来,笑应:“行,今日我请你喝酒。”
那年她十四,心跳如雷,芳心暗许。
她心想,原来他就是京都贺家那位战功赫赫的小将军啊。
再是万和二十年十一月,雪意涔涔,压弯了绽开的寒梅。
临出征前夕,他陪她游街赏景,至天色暗下才送她回府。
薛府门外,男人拢了拢她的小袄,垂下的眸中星星点点皆是笑意,“阿宁十七了,能嫁人了。”
他说:“这次回来,我们成婚。”
薛宁嘴角翘起,想听他再说两句。
贺忱好脾气地抚了抚她的乌发,压低的嗓音在冬日的夜里很是迷人,他道:“可以准备婚服了,你们姑娘家的婚服,最是耗时。”
她拿鞋尖踢了踢他的长靴,“谁说我要成婚了,我还想再当两年姑娘呢。”
贺忱笑着亲她的手背。
绿意叫她这突如其来的泪意吓着,手足无措道:“姑娘,姑娘你怎的了?您别吓奴婢啊……”
薛宁紧紧捂住唇,但怎么捂,那一声声破碎的哭腔依旧是从喉间溢了出来。
绿意瞥见她手中的解婚书,蓦地一滞,她轻拍了两下薛宁的背脊,随后轻声退到门外,朝屋外的丫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阖上屋门。
纸页落地,背面上方有一行小字,写得十分端正——
愿我的阿宁,此生再得良人。
愿他珍爱的姑娘,有人能将其妥善安放,予她好,予她笑,予她满心欢喜到有一日能忘了他。
可他终究没能如愿。
辰时至,宫内传来“咚”地一声响。
是丧钟敲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摸摸哒,这章评论发红包。
贺忱和薛宁没啦,交代完了。
推一首码这章时候听的古风歌《一念山河》——西瓜JUN(旋律真的真的真的很好听,推歌小能手荔枝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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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皇宫被冬雨覆盖,血水四处流淌,各处宫殿皆被李家的兵死死把手,任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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