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门道,也不过是讨男人欢心的法子。
床榻上的人身形一顿,良久,久到妙娘子以为她大抵不会再开口时,姑娘缓缓抬眸,嗓子像卡了刺一样,一字一字道:“有劳。”
病这一场,她好似鬼门关走了一遭,前些日子的宁死不从,在人命面前,好似都显得无足轻重。
妙娘子甚是欣慰地点点头,念起石妈妈的话,她又试探一问:“既如此,不若先授姑娘斟酒的门道,可好?”
所谓斟酒,不过就是为客主斟酒。
她头一回知晓,原来从前嬷嬷们说,女子的贞洁、矜持和脸面比性命重要,这话原是难做到的。
当真到这一步,谁比谁重要,那便不是凭书里说了。
沈延对她很是疼爱,家中富裕后,别的姑娘有的,他都尽可能也给她。哪怕阿娘不乐意,沈延偷着也要给。
他说过,姑娘家懂几门才艺,将来才能嫁个比阿爹好的男人。要温柔,会疼人,断不能让阿葶受委屈。
思此,沈时葶压下心中的酸涩,无甚情绪道:“会一些。”
沈时葶打量着妙娘子,妙娘子自也打量着她。要不怎么说豆蔻年华的姑娘最水灵,她瞧着眼下这张脸,那当真是嫩得能掐出水来。
她心下微微感慨,既是感慨眼前姑娘的迤逦之姿,也是感慨自己的容貌不再。
她侧了侧头,正欲回话时,便见绣花屏风处走出一个人影,身形纤瘦,姿态婀娜,光瞧衣裳,还以为是个十七八的曼妙少女。可那张脸上,却布了几道明显的皱纹,显然是个中年女子。
不待沈时葶心生疑惑,小丫鬟便立即道:“这位是妙娘子,是金盛钱庄金大当家的小夫人,妈妈特意请来为姑娘授课的。”
自那日瞧见不该瞧见的之后,沈时葶便连病了足足三日,梦中那杨姓女子的脸换成了她的,惊得沈时葶夜里醒来好几次,又糊里糊涂睡过去。
石妈妈也没成想竟是这一招对她最管用,但实在不愿好端端的美人就这么一病不起,于是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昂贵的药,病榻上的姑娘才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芙蓉帐》05
闻言,沈时葶微微一顿,哪家的小夫人这般打扮,她稍一思量便明白,恐怕也是青楼出身,否则怎么可能接这种生意?
“妙娘子。”小丫鬟见她游神,忙低唤了一句。
她出生头几年,沈家还只是个一贫如洗的农家,沈延也不过是村镇里的小郎中。到她六岁大时,沈延出了几趟城,做起药材生意,沈家的境况才慢慢好起来。
妙娘子回神,往前两步道:“石妈妈找到我时,与我细说过姑娘的境况,既曾是商贾世家,不知可学过琴棋书画?”
沈时葶顿了顿,自是学过。
小丫鬟“咯噔”一声搁下手中正擦拭的瓷白花瓶,疾步上前将她扶起,道:“沈姑娘,您可算是醒了!”
沈时葶望着四周的陈设装饰,怔了半响反应过来,她不知又被谁挪到了木香阁。
沈时葶垂下眼,那双惊艳人的眸子里头灰灰暗暗,妙娘子太熟知此般神情,那是无路可走,认了。
自打沈时葶乖顺听话后,石妈妈对她的好,全都表现在明面上。
云霏妆花缎、金线织锦纱裙、云鬓花颜金步摇、白玉耳坠、珊瑚手钏,无不是顶顶上好的物件,一口气送去木香阁这么些,难免叫人看着眼红。
可石妈妈这些好,都需得用命还的。
今夜,不管她愿不愿,那间她逃过一次的屋子,这一回,她得自个儿一步一步走进去。
沈时葶定定坐在妆台前,瞧着一张描得精致无比的脸,魂魄好似都不在身上了,双眼无神,一动不动。
铜镜前摆着一妆奁刚送来的首饰,小丫鬟挑拣了两个金闪闪的往她发髻上簪,衬得她浑身金灿灿的,贵气逼人。
小丫鬟惊于姿容,久久呆怔,却见她眼眶微红,忙提起一口气道:“姑娘莫哭,这泪珠子一掉,妆面可就花了!”
沈时葶磕住下唇,却是不敢再哭,也无甚好哭的。
正如石妈妈所言,事已至此,无他路可走了,不是吗?
忽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时葶从铜镜中瞧见琼娘朝她款款而来。
琼娘从袖口中掏出一只瓷白药瓶,道:“妈妈令我送来给你,避子药,需得提前服用。”
沈时葶怔怔接过,紧攥在手心里。
见她这模样,琼娘也知她是百般不愿。但不得不说,进花巷子的姑娘,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不愿的,而不管愿不愿,剩下的九个,都总归能被驯服,不过早晚而已。
她宽慰道:“李二那个人,丑陋是丑陋,手段不入流也是真的不入流,但有一点好。”
闻言,沈时葶侧身看过去,呐呐道:“什么?”
琼娘耸耸肩,笑道:“好哄。他最爱听人夸耀,你捡些好听的话说,将他哄高兴了,这夜里,也能好过些。”说罢,琼娘又问:“妙娘子可教过你,春闺那些事儿?”
沈时葶一顿,半响无言。
瞧她这模样,琼娘也知定是没教过。不过倒不是妙娘子疏漏,而是这姑娘的第一夜,青涩稚嫩,正是最可人的地方,那些公子哥贪图的,不也正是这滋味儿么?若是早早教了去,反而失了味道。
既如此,琼娘也不便多说,只道:“若是能趴着,便趴着吧,不累人。”
话音落地,沈时葶难得懵了一瞬,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满是疑惑。
彼时,小雨忽至,淅淅沥沥落在窗沿上。琼娘轻咳一声,再不愿多说,起身至窗边,将花窗阖得严丝无缝。
花窗正对着的便是京都最繁华的迎安大道,一眼望去,行客匆匆,迎来送往,那是即便落雨都遮掩不住的热闹。
这会儿,着一袭暗红流云衣袍的男子正倚在其中一间玉器铺子门外,烦躁地摆弄手头的扇子,直至掌柜的弯腰而至,道:“世子,这月新到的玉器,全在那儿了,还请世子过目。”
闻言,“啪嗒”一声,陆九霄收了手中的折扇,转而踏进铺子里。
白玉托盘上放置着二十来样不同款式、不同大小的玉,为让陆世子过目,甚至每一块玉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指纹。
陆九霄不过匆匆一眼便敛了神色,很显然,这二十几枚玉,没有他要的。
他随意从里头挑了块圆润的粉玉,当真是随意挑拣,神色恹恹道:“秦义,付账。”
说罢,他便只身钻进铺子外停放的马车里。
秦义掏出金袋,从里头捡了几个银锭子,便听掌柜的问道:“这……秦护卫,世子究竟要寻什么样的玉?”
三年,整整三年。
陆九霄每月都要将新进的玉器过目一遍,再从里头挑一块连掌柜的都能瞧出非他属意的玉走。
可他们这间玉器铺子,乃京都最大的商铺,若是连此处都没有,整个京都怕是也找不见了。
秦义笑笑,打着马虎道:“世子眼高于顶你又不是不知道,许是还没找见入他眼的罢。”
一转头,秦义眼角的笑意也敛了起来。
主子要寻的那块玉,方方正正,玉下勾着深棕色流苏,背面雕着竹叶样式的纹路,正面,则是刻着一个“忱”字。
当年贺小将军的遗物被尽数送回了京,可独独少了那块他自幼佩戴的玉佩。
这么几年,南来北往的商客,主子无不遣人打听过这玉的下落,至今也未打听出个结果来。
秦义停在车帷旁,语气闷闷地问:“主子,咱去哪儿?”
里头传来一道比他更闷的声音,道:“回清河巷。”
秦义没吭声,爬上车座。
马车一路都驶得平稳,似是顾忌主人今日心绪不佳,马儿还十分有眼力劲儿地避开了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
须臾,马车稳稳停在了花想楼外。
陆九霄抬头望见那块牌匾,伫立半响,黑着脸道:“秦义,你有病?”
秦义低头咳了声,小声嘟囔道:“爷,心里不痛快憋着作甚……”
回了私宅,岂不是还要找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麻烦?
陆九霄看着他讥笑一声,他都不必开口,秦义也知那嘴里吐出来的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约莫不过“几时轮到你做我的主了?”、“我瞧你主意大得很,要不我这世子爷给你当?”此类的话。
可还不待陆九霄开口,马车后头出现一个人影,矮矮胖胖,还故作风雅地握了只紫玉短笛,不是李二是谁?
他蓦地将要堵秦义的话尽数咽了下去,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娇娇软软的哀求声……
像极了前些个雨夜里,清河巷那只凄凄惨惨的小野猫。
陆九霄静默半响,问秦义道:“上回那巷子里的猫,如何了?”
秦义时常觉得自己跟不上陆世子的脑子,例如此刻,他懵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何事。
约莫不过前些夜里,巷子口不知哪窜出一只灰扑扑的小野猫,日日蹲在回玺园的必经之路哀叫。
似是以为自己可怜兮兮地哀求,便能博得世子的同情似的。
也不想想这位爷,莫说对猫,便是对人,他也是半点没有心的,
秦义摸着脑袋道:“约莫是死了吧。”
“……”
陆九霄背在身后的指腹轻轻捻了一下,也不知在想甚。
这世上或许真有不怕死之人,但她怕,她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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