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君熬了这许多天,反应已经有些迟钝,竟没来得及反应就随他去了。迷迷糊糊趴了一会儿才一个激灵爬起来:不对,我怎么能让少爷伺候我。
夜君下了地,努力直起腰摸着墙往外找去。他没走几步,就追上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往灶房去的自家主人。
他真的是花了很久才走了这么一丁点儿路啊。
夜君微弱地应了一声。
钟离子息自是了然于胸,翻身起来道:“阴雨天是会这样,我烧些热水给你敷一下,会好很多。”
夜君骤然意识到少爷的手脚如今是有多不方便,心口突然有些发酸。
“少爷。”夜君开口唤道。
夜君自小幸运得惊人,如得上天眷顾,即便在夜行那些枕戈待旦的日子,他也几乎不曾受过伤。后来跟随了二少爷,每次遇上战事,绝大部分情况都是对面太弱轻松如切菜,偶有一两次是对面实力太强轮不到他挣扎,养尊处优惯了,如今是一点儿也不禁打。
如今胸口上这几道深疤,遇着雨天便酸痛不止,初时那几天剧痛他咬咬牙挺过去便以为罢了,哪晓得还有这日后漫无止境的煎熬。
夜君不欲打扰自家主人,可半夜实在疼得厉害,忍不住捂着胸口蜷起身子。钟离子息一向浅眠,听见身边人异常粗重的喘息便醒了,衬着清冷月色见他面色苍白,忙问:“伤口又疼了?”
确实也有这种方法,钟离子息不疑有他,抬手撩开夜君额间碎发,另一只手按在他脑后将稍微高出自己一截的人按低了些,轻轻抵在他额心。停顿了片刻,下结论道:“确实退烧了。”
此时他二人站在廊下,夜君背对着院外,从外面看过来,便像是二少爷向夜君主动索求了一个吻。
夜君摇头道:“少爷,人的手指比身体其他部位要粗糙,有时候是试不出温差的。”
钟离子息疑惑道:“会吗。”
夜君没来由地一阵不爽。
“你先回去休息,不必送了。”钟离子息回头对他道。
晨曦微亮,婢女又来催严公子用药,钟离子息应声跟着去了。夜君今日状况好了很多,下地将少爷送到门口。
夜君道:“您要用额头试啊。”
随后夜君满意地听到院外树枝上“咚”一声栽下去一物。
时节步入初夏,正是细雨延绵的时候。夜君为套路二少爷耍的心机,最近渐渐叫他感觉到了代价。
二少爷听见这响动,再看见夜君鸡贼恶劣的笑意,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你呀……”二少爷无奈地叹口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小气了。”
“少爷。”夜君突然凑近了,在他耳边悄悄地道,“帮我试试我烧退了没有呗。”
钟离子息闻言,抬手伸出指节抵在他眉间,“唔,好像已经退了……”
夜君走路素来悄无声息,这静谧的深夜突然一声吓得钟离子息脚底一滑。夜君在他腰间轻轻一托扶稳,继而忍不住顺势搂进了自己怀里。
钟离子息撞进他怀中,立时紧张起来:“是不是撞到伤口了?没事吧?”
夜君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只是低声问道:“少爷……您不疼吗?”
“什么?”钟离子息不明所以。
钟离子息只披了一件轻薄的单衣,夜君环抱着他轻轻抚上他的背,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衣衫下纵横交错的伤口。这些疤痕都是少爷在枉生殿十年留下的,几乎涵盖了世间所有的刑罚。从童年到弱冠,在旁人最无忧无虑的年华中,他的少爷却是在种种酷刑中渡过的。
夜君仍然记得,曾令他最触目惊心的,是少爷面上沿着脸颊有一整圈切开又缝合的痕迹。那仅仅是因为枉生殿二殿阎罗楚江君的女儿楚衍无意间夸赞了一句,说他生得好看,楚江君便责怪他媚主,要将他的面皮剥下来。后来全亏楚衍百般哀求,才侥幸逃过此劫。
当他终于爬出泥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登上高位,距离问鼎中原仅仅一步之遥的时刻,却还是不明不白地,被心尖唯一挚爱的人狠狠推入深渊。
夜君捏着他的指节,一路摩挲向上。那几根露出袖口的手指还算正常,至多苍白一些,可自掌心到手腕,内里的骨头被碾得粉碎,又草草愈合,如今畸形而丑陋,令人望之生畏。
那是他重要的右手啊,曾经也拿过剑,写得一手比谁都漂亮的行书。
夜君不敢想他到底吃过多少苦,更不明白他是如何撑过来的。
我的少爷啊,你或许真的不怨,不恨,不愤怒,不癫狂。
可你难道不会痛吗?
夜君搂着钟离子息腰的手越收越紧,垂首埋在他颈间,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少爷右手腕上,包裹住那截不堪入目的伤疤:“少爷,这里……不疼吗?”
钟离子息知他所指,淡然一笑:“怎么可能不疼?”
这些已经愈合和未曾愈合的疤痕,都是入骨之痛,撕心裂肺,怎么可能习惯。
他复又低声道:“可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夜君沉默地抱着少爷单薄的身躯,发现他原来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钟离子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仿佛他才是那个该得到安慰的人。
“夜君啊。”钟离子息有些忐忑,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几乎已经酿成心结的疑惑,“我哥离弃背叛我的事情,你早就发现了吧?那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夜君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如果是我就好了。”
钟离子息一愣。
夜君埋在自家少爷脖颈间,闷声说道:“您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如果不是大少爷,而是我的话就好了。您这些温柔,如果能分我一点点就好了。如果是我,您将永远不必遭遇这些苦难,只可惜我遇见您太晚了,您偏偏又是个专一的人。”
钟离子息沉默许久。
影卫早该习惯无休止的守候,然而夜君却忽然不想再等下去:“少爷?”
“……是啊,我早就明白了,他是我的软肋,而你是我的铠甲。”钟离子息抬手回抱住夜君,慎重问道,“如果我没有软肋,只有铠甲,我是不是……就不用再受伤了?”
夜君猛然抬头,惊喜道:“嗳,少爷,您这是对我告白了吗?”
“……”钟离子息有些恼火,你直接答应不就是了,干嘛非要说破,分辩道,“明明是你先告白的。”
“我是在说忠诚的问题,您想到哪里去了。”夜君一脸狡黠的坏笑,凑近又逼问一边,“所以说您真的是在告白啊?”
钟离子息如何肯轻易低头:“当然不是!”
夜君叹口气吸吸鼻子道:“唉,是我自作多情,我也觉得少爷肯定不喜欢我,以后一定离少爷远点。”
“……”钟离子息在心里忍住十万句脏话,咬牙道,“就算是告白吧!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也太丢人了,你还是自裁吧。我就把泽雀收了当新侍卫,他一定很高兴。”
夜君笑不出来了:“少爷,你怎么回事?居然在告白的时候插别的男人的名字进来,你是在诚心气我吗?”
钟离子息十分无辜,谁叫夜君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笑脸,看多了总叫他觉得自己被算计。难得最近发现夜君对泽雀简直斤斤计较,不好好利用岂不是亏了。
不料效果如此拔群,下次还要继续。
夜君忿忿不平地想,泽雀此人实在碍事,傻雕大少爷怎么还不来接这个智障。
明天捆成堆直接寄走算了。
一踏出门槛,便发现那个碍事的泽雀还在院外树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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