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因为他的生命里只有高墙与锁链,从未见过如此开阔的盛景。
而背着他的人有着怀念而熟悉的气息。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癸卯……”
他觉得头有点痛,视线也不太清明,肺腑中还有点起伏不定的呕吐之意。浑浑噩噩了半晌,渐渐发现自己被人背负着,在走廊间缓步前行。
两侧是宽广的湖泊,波光粼粼,盛着落日余辉。山间缭绕着薄薄的晚霞,暮色将至,层林渐染。山水相连,天际一线,夜阑只觉天地浩渺,摄人心魄。
“哎哟,祖宗,你可算醒了。”夜宵终于盼到了解脱,停下步伐回头对他道,“下来自己走吧,饶我一命。”
夜阑看见他的脸呆了片刻。
君璇衡一听便十分担心:“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陆大夫今天不在,让阿谭给你看看。”
夜宵扶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肩膀,颤声道:“还是别看了,当我没说,我哪里都很好。我送就我送吧……”
夜阑在起起伏伏的颠簸中找回意识。
夜宵话没说完,就看见夜阑从椅子上一歪,脸朝下“噗通”一声砸在地板上。
夜宵:“……”
夜宵汗颜道:“喝这么快干嘛,不会难受吗……”
夜阑说:“难受。”
夜宵无语道:“……你咋就全部喝完了?”
夜阑茫然:“不是你让我喝的吗?”
阁主二人腻歪的期间,夜宵也顺了两碗瘫回座上,不走心地用手肘推给夜阑一碗。夜宵先前偷喝过阿横阿竖的烧春和花雕,辛辣冲鼻,无异自虐。此刻小心翼翼闻了闻,感觉梅子酒似乎温和许多,试探性喝了一小口,气道:“擦叻!难喝!”拍在桌上退远,嫌弃道,“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么难喝的玩意儿……”
夜宵贴心地道:“呃你要是觉得晕的话,不用强撑,告诉我一声我先送你——”
君璇衡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夜阑已经栽倒在地上,气道:“这么快就灌醉了?你又欺负夜阑!”
夜宵哀嚎道:“背个锤子我自己都快走不动……”
夜宵百口莫辩:“冤枉,我不知道他这么脆弱。”
君璇衡忙道:“你快背他去休息吧,这里风大,当心风寒。”
“不觉得难喝?看不出你居然很会喝酒。”夜宵连连咋舌,惊叹道,“唉倒了也浪费,我这碗也给你吧。”
夜阑听话地接过他递来的碗,如寻常饮水一般灌下满满一碗。
回过神后,仿佛触电一样挣脱他手臂飞速退避开了。
夜宵正在疑惑他又发什么神经,便听夜阑惊惶地指着他:“癸、癸癸卯???”
夜宵顺畅地应声:“哎,干嘛?”
夜阑惊恐地回头四顾,没看到其他人,慌忙问:“你、你在跟我说话?”
夜宵:“不然呢,难道跟鬼说话。”
夜阑已经被酒气蒸得通红的脸上,绯色似乎又重了几分。
“你又犯什么病,快点走了啦。”夜宵一手扶着红漆柱子一手扶着腰,“我的老腰快要折腾断了,想赶紧回去歇着。”
“回去?回哪?你……”夜阑的语气极尽小心,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你认识我?”
“哇塞,你是傻的还是我是傻的,只有你不认识别人的份,哪有别人不认识你的份。”夜宵鄙夷地撇撇嘴,没有耐心和他废话,催促道,“快走啦,夜阑。”
夜阑的神情僵住了,呆了片刻,问道:“夜阑……是谁?”
“……你又不记得了?”
夜宵十分头大,叹口气埋怨道,“你咋挑这个时候发病,也太会给我找麻烦了……不能等我躺下了再发吗……”
夜宵感觉自己的腰到了极限,只好道:“喂,我不行了,你来背我。”
“背背背你???”夜阑受了一惊,疯狂摇着头越退越远,“这这这不不不好好吧!!”
夜宵也跟着懵逼了:“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没被你背过?”
夜阑背抵上栏杆,已是退无可退,几乎抖成筛子,眼前一片昏花:“你你你你说什么我我我背、背过过你??不不不不会吧???”
夜宵咬牙切齿冷笑道:“何止背过,我头都要被你打飞了。”
夜阑滋溜滑到地上,眼神溃散,神情呆滞。傻了一会儿,吸溜一声,流下两行清泪。
夜宵大吃一惊:“卧槽这他妈有啥好哭的?!要哭也是我哭吧?!”
夜宵看他仿佛被吓懵,心想自己也不该跟个傻的计较,认命地提起真气回身想去扶他,“好啦不闹了,先跟我回去……”不料才踏前没几步,夜阑宛如受惊的兔子,刷一下弹出走廊,没入灌木丛中不见了踪影。
动作之迅猛,手法之娴熟,简直是他毕生武学的巅峰。
夜宵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一拳捶在阑干上:“马蛋,爱来不来!滚吧你!!”愤愤然回身准备回去,不料盛怒之下步子迈得太大,背后一阵刺痛,颤颤巍巍地弯腰弓起了身子。
“你怎么了?”夜阑毛茸茸的脑袋从枝桠缝隙中钻了出来,小心问道,“癸卯,你是不是受伤了?”
夜宵咬着牙瞟了他一眼,赌气不想理他。
夜阑又道:“你你你脸色不是很好……要不要帮忙……?”
夜宵翻着白眼瞪他:你也知道我要帮忙!还不快来背我!傻缺!
夜阑被他怒气烧得心口乱跳,愈发惶恐,又钻进一旁的密林中,回来的时候抓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慎重其事地递给他道:“你抓着树枝,我扶你回去……”
“哈???”夜宵气得要原地爆炸,一巴掌抽飞枝干,“你怎么这么烦!!要背就背!不背就滚!”
夜宵碎碎念道:今天夜阑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简直有些怀念以前的夜阑……
夜阑挣扎了许久,才发着抖半跪在他身前。夜宵如释重负地瘫在他背上,感觉已经折寿十年。夜宵缓了缓,背着他的人依旧纹丝不动,“啊,你是不知道路?不会走你就问嘛,呐,顺着走到尽头,然后往东……”
夜阑只觉得双腿发软,带着哭腔道:“你……你头转过去一点……别对着我脖子吹气……呜哇……”
他从醒过来就觉得飘飘忽忽地稳不住步伐,此刻夜宵呼吸打在背上,简直百爪挠心。
夜宵闻言,赶紧侧头调整方向,贴着他的耳垂呼出一口热气。叫你老搞我!我也要搞你!偏要吹!
效果立竿见影,夜阑噗通栽倒在地上。
夜宵随之重重摔在地上,顿感自己砸得四分五裂,“哎呀妈呀啊啊啊痛痛痛……”
夜宵此刻方懂一个道理:人作死,就会死。
好在之后安分守己,没出别的状况。夜阑哆哆嗦嗦把夜宵端回客栈房中安置好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夜阑问他伤在哪里,伤势如何,要不要请个大夫,被夜宵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夜阑十分茫然,显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被骂。照惯例他该贴着夜宵钻进被子里了,今天却转身出了房间,坐在门槛上开始发呆。
夜宵舒舒服服躺了一会儿,瞥见门口那个身影,忽然觉得眼熟。继而想起,少时在夜行修行的时光,那些夜阑尚且不曾与自己说过话的日日夜夜,也是这般驻守在自己房间门口,通宵达旦。
“夜阑?”
他唤了一声,夜阑似是走了神,并没有反应。
夜宵想了想,又道:“……丙戌。”
夜阑如遭雷劈,浑身一颤,猛然回头看他,眼中蕴含着从未有过的滔天波澜,哆嗦着道:“你、你没认错人啊……你真的认识我……”
夜宵无奈地拍拍身边的床褥空位:“你又不记得了,我不怪你。过来,我再跟你说一遍就是。”
夜阑犹豫了一会儿,勉强靠近了几丈,席地坐在墙根处。
夜宵催促道:“上来呀,躲那么远干嘛我又不吃你。”
夜阑涨红了脸,缩在床角道:“这里就很好,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
夜宵对天翻了个白眼:这傻缺今天怎么这么墨迹。
“哎,傻子,你听好了。你呢,以前是叫丙戌啦,后来我们都从夜行毕业,一起遇到了现在的主人……”
夜宵将这些年的历程,挑挑拣拣讲了一遍。夜阑抱膝蹲在床角,目瞪口呆地静静听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
边讲边回头一瞥,夜阑脸都恨不得埋进地里去了。
讲到筠园中夜宵跟主人言明,说喜欢夜阑求主人赐给他,就听得黑暗中的床角发出幼猫般细微娇弱的一声:“噫嘤……”
夜宵气得捶床:“你怎么又哭了?!”
夜阑已经打着滚缩进了床底:“你、你继续……Q口Q……”
夜宵全部讲罢,横眉问道:“差不多就这样了。就你,听得明白吗?”
夜阑应道:“听明白了。”
夜宵并不信他,却也懒得计较,又拍了拍身边给他留好的空位:“那还不速速滚上来睡觉,省得老板回头又叨叨我欺负你。”
夜阑摇摇头道:“不敢睡,我怕……我怕我睡了梦就醒了。”
片刻后夜阑打了水来,替他细心擦洗过全身,还帮他上了药,盖好被子。手脚灵活,动作得体,若非自己聪明,简直看不出他是个傻的。
夜宵非常满意。
但是要夜阑同睡,他却死活不肯同意,非要远远躲着吹冷风。不管是唤他名字,还是看他一眼,夜阑都一惊一乍的。很不听话,难以交流,更胜以往。
夜宵就很头疼。
翌日清晨,夜阑在门口一跌惊醒了瞌睡,懵懵懂懂地爬回了床上。
夜宵问了他几句话,发现他总算是酒醒了,变得和以往一样听话了。
夜宵痛定思痛,几经周折,终于查出症结所在。
再后来,夜宵出门在外,也常备各种醇酿。君璇衡十分不解,夜宵不喜欢酒味,夜阑又不胜酒力,这么多琼浆玉液到底给谁备的。
但这都不要紧。
夜宵最近不会三天两头地瘫在在床上借病翘班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骂骂咧咧地回头,却见夜阑那一碗已经完全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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