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回归影子中去了。
夜阑伤得太重,呼吸声沉重而嘶哑,根本没法天衣无缝地藏在夜色里。浓郁的血腥气令夜宵觉得恶心,那些压抑着痛楚的喘息声惹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夜宵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浑浑噩噩地在山野间游荡了几天,迎来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雨。他靠在青岩下躲雨,脑子里一片空白,骤雨疾风中藏匿在枝桠上那个身影淋雨淋到半夜,终于熬不住栽倒下来跌落在地上。
“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然而夜宵只是冷声道,“我不想看见你,让你滚,你听不懂?”
夜阑有些难过,乖乖应了一声,一闪不见了。
那人一出现在视野里,夜宵脑子就是一炸,忍无可忍揪着他衣领撞到青石上,恨声道:“我不杀你已经仁至义尽,你还有胆子跟着我?到底想要我怎样?!”
夜阑的伤口从未处理过,大片溃烂的地方已经散出腐臭味,这几日提足精神追踪他,水米未进,胃里只有树叶和野果,已经被折磨得有些不成人形。
夜阑不知道他要去哪,也什么都不问,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夜宵在前面走,自己默默跟在后头。夜阑匆忙拔了肩头匕首,来不及包扎,爬起来踉踉跄跄跟着他前行。他步履蹒跚,走得极慢,夜宵好几次听见他跌在地上复又爬起来,咬着牙强忍着不回头看他。
他明明走得那么艰难,夜宵头也不回地走了半夜,大概是两人走得都很艰难,竟没能甩掉他。
夜宵忽然停了脚步,夜阑以为是在等他,满心喜悦地加紧步伐追了几步。
夜宵不知道夜阑是如何带着不省人事的自己从二少爷那天罗地网里逃出来的。
他醒过来的时候,夜阑正衬着月光,拿小匕首剜自己肩头的血肉。他浑身浴血,夜行衣已经凝结着血痂长进了肉里,剥不下来,只能带着皮肉一点点剔除。他身上皮肤没一处完整,锁骨手腕膝间更是露出森然白骨。
“滚。”夜宵盛怒至极,声音颤抖而压抑。他的大脑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组织不出语言骂他。他只想离眼前这个魔鬼离得远远的,只觉得被他碰过的自己也无比肮脏。
二少爷一门心思想逼问君璇衡的来历,苦苦忍耐了数个月,如今却被夜阑葬送,也是怒极。周围的暗卫再没其他顾忌,招招只想取他们性命。夜宵却一丝要走的意思也没有,随着夜阑逼近,又扬起手掌。
夜阑很习惯这个手法,如往常一般顺手捏爆了那颗尚在雀跃的鲜活心脏。
他脸上全是血迹,阴森骇人,却极尽温柔地对夜宵笑笑:“癸卯,你再也不用护着别人了,跟我逃吧。”
君璇衡死了。
夜阑的速度,胜过夜宵不知凡几。然而夜阑却乖乖等着接了他第二个耳光,才将他劈晕扛起。
夜宵轻轻动了动,自己的肩伤已经好好包扎处理过,甚至连衣服都已经换过。这衣服虽新,却穿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血手印。
他一句话也不想同夜阑说,艰难地翻身而起,背朝着夜阑离开。
听见他动静,夜阑惨白着一张失血严重的脸转过头看他,勉力笑一笑,嘶哑道:“癸卯,别怕,已经没事了。”
夜宵只觉得胸腔涌着一口气无处安放,一拳砸在碎石上,骨节捏得生疼。
他上前去拉夜宵的手,得到的回应是一个耳光。夜宵这一掌带了十成的力度,他口鼻耳孔俱溢出腥甜炙热的血气。
夜阑没有迟疑,像是看不见夜宵的敌意,又俯身下去,“别闹了,我们先回去……”
“我知道我这次……做错了……”夜阑轻声说,“但……我不后悔。”
夜宵死死咬着牙盯着他,眼里要滴出血来。
夜阑注意到夜宵衣摆露在外面,被雨打湿了一小片,帮他提起来塞回青石下淋不到的地方,哑着嗓子恳求道:“你恨我……就好了啊……别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夜宵知道他活不久了。
说不心疼是假的。
自己是全天下最喜欢他的人,如今他连自己也失去了。
没人知道他想抱夜阑想得快要发疯。
什么道义、忠诚、信仰、原则,恨不得都统统见鬼。但是愧疚、自责、懊悔充斥着他的胸膛,煎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甚至不知道该恨谁,该恨什么。
我该恨你爱我?恨你心里只顾及我?是恨我当初救了你这豺狼一命,还是恨我十数年来对你的情谊?
影卫之间不允许私情,他从来知道这并非没有道理。
是他仗着自家主人温柔至极,亲手把这个天底下最好的主人送上绝路。
他宁愿那天不曾出这个岔子,能坦坦荡荡死在二少爷手里,跟夜阑葬在一处,未尝不是幸事。
夜宵从没觉得,活着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他的恋人脆弱而冰凉地躺在夜雨中,生命如风中残烛一般渐渐消逝,眼里仍只映着自己一人。夜宵感受着他渐渐降下去的体温,终于忍不住心慌起来,着魔一般控制不住地拥住了他。
夜宵埋在他颈间,带着哭腔喃喃道:“我只恨……为什么疯的不是我?”
夜阑没想过此生还有被他抱着的机会,有些受宠若惊,黯淡无华的眼眸里又重燃起了星光,茫然问道:“癸卯……你……你原谅我了?”
“我怎么可能原谅你?我怎么可能原谅害死了主人的自己?……这些日子,主人是如何待你的,你怎么就下得去手?你……难道就没有心吗?”
夜阑仰头望着他,眼底一丝愧疚都没有。
夜宵注视了半晌,只觉得胸腔冻结成冰。
他从夜阑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抵在夜阑胸口。
夜宵闭着眼,颤声道:“……我们……我们把这条命还给主人,就不欠他什么了。我就……可以原谅你,也放过我自己。”
“真的吗?”夜阑听他说完这句,心里又高兴起来。短刃已经刺入他胸口,他抬手捏住刀刃,划开肌肉生生往右移了半寸,“歪了点,这里才对。”
心脏的位置,他比谁都熟悉。对自己也不例外。
夜宵缓缓将匕首没入,听见夜阑越发微弱的声音问:“这不是好事吗,癸卯……你……为什么要哭……?”
夜宵没回话,却低下头温柔地吻了他。夜阑眼睛又亮了些,轻轻勾起唇角在他耳边笑道:“真好……我还以为……你心里再也不会有我了……”
“怎么会?”夜宵温柔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胸口上,“这整颗心一直都是你的,不信……挖出来看看?”
他没有等回答,自顾自按着夜阑的手,将指刃插入自己胸膛。
夜阑的神智已经渐渐涣散,身体却本能地,小心取出那颗炙热而鲜活的心,牢牢地,捧在怀中。
这是世上唯一一颗只属于他的心,再也没有人能抢走了。
他的胸口已经空了,心脏被人完整而精确地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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