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礼了,抱歉。”我虚心受教,又重新问了一遍,“杨公子呢?”
杨溯这才道:“纵联最近和钟离苑打得不可开交,大哥乘机去添把柴火,扬湖的人带去了大半。”
“走得这么急?”我略感诧异,几天前拜访之时,杨轻舟一句也未曾提过,难道是临时起意。
“轻舟呢?”落座看了茶,我问道。
“叫这么亲热干嘛!”杨溯语气不善,白了我一眼。
“是啊,战况比我们想得更激进些。这才半月,纵联青城上下千余人已经屠杀殆尽,惨遭灭门。仁宗庙也死伤大半,过不了几日,这世上就没有青城和仁宗庙两个名字了。二少爷那边,锦官庭也元气大伤,覆灭是早晚的事情。”杨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望着窗外寒枝道,“本来过了立冬,不适合打仗了,大哥原想着明年初春再北征。可照这速度,横联再不帮忙撑着场子,只怕纵联即刻就要倾覆在二少爷手下了。”
上次经夜谭提醒,我才意识到战事中拼搏厮杀的都是血肉之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么淡然的几句话,如今我听着也觉得沉重了。
“我的好弟弟告诉我这附近有月尝笙的消息,我便出来寻他。可惜没能找到……自然是很失落的。”他索性背过身去,抬手揉了揉眉心,说道,“你先上岛罢,我过会儿便来。”
我告辞过便继续前行,登岛递了名帖。可惜的是,杨轻舟并不在岛上。
出来迎我的是杨轻舟那个大大咧咧的弟弟杨溯,进门便觉得来往人数少了大半,甚至有些门庭冷落。
这人形容冷落,似有无边愁绪,和那个挂在长洛城外蠢兮兮荡秋千的二愣子钟离子虚也差太多了。
“君公子?”他没有回头,低声问了一句。
“大少爷?”我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那曲子戛然而止,缓缓将苦竹笛搁在膝上。那人仍垂首低眉阖着双眸,看不清神色是喜是悲。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相思情。只可惜这么好听的曲子,无缘与夜谭共享。
行得近了,见湖心有一方小八角亭,四周都无路,唯簇拥着片片莲叶。有一人长身玉立,款款悬坐在檐牙之上,敛色屏息,如修竹凝妆,他腕间横着一根七窍苦竹笛,曲调沉郁而温婉,带着几丝江湖浪客特有的落寞。
回筠园歇了几天,精神才勉强恢复。挑了个风和日暖的晴好日子,揣了几箱厚礼,上扬湖登门致歉。我自觉亏欠杨轻舟良多,那匹万里挑一的良驹也死在一剑冢,十分过意不去。
我几乎怀疑是不是认错人了。
钟离苑与横联不共戴天,却在此处碰见他,真令我惊异,不由得问道:“扬湖是横联属下,你在这里不会危险吗?”
他一反常态没有见我便黏上来,甚至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小心揣测道:“你……心情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
钟离子虚低声笑道:“我二弟都不将我算在内,又会有谁将我视作钟离苑的人?”
我倒是第一次听他提起兄弟之间的事情,听起来关系不太亲近?
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身映在湖心倒影里,更显天地萧瑟。
墨金玄衫,云纹织锦,缀着金边。我瞧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眼熟。
杨溯又道:“江湖许久没有这样大的变动了,端得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不管胜负如何,再也不会是如今这样诸侯割据的僵局了,未尝不是好事。”
我毕竟是个局外人,不知其中利害,也分不清谁对谁错,只道:“希望杨公子不要出事便好了。”
杨溯愤愤然捶了桌子,冷笑道:“出事?他有什么机会出事?!人家身边有号称卧龙再世的天机先生,能谋善断从不出错。不费一兵一卒决胜千里之外,当然是躺着等赢了。”
我不明白他为何发怒:“杨公子有谋士?这不是好事吗?”
“好个屁!”杨溯搓着茶碗边缘咬牙切齿道,“我看那人就是个神棍骗子,大哥偏偏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每天天不亮就往他屋里跑。”
“你说他神棍……莫非是抓到过他行骗的证据?”我又问。
“那倒没有……”杨溯心虚地压低了声音,又愤然拔高音调骂道,“你是没看见!他才多大?!二十出头,长得像个油头粉面的兔儿爷小白脸,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他自来到此间,推测局势发展,星辰气象,桩桩件件都准到邪乎,绝对是骗子!”
嗯?我只听到浓郁的醋意?
“最可恨的是,这厮还知道我对大哥……”杨溯咬牙咒骂到此处,忽然一顿,自言自语道,“妈的,不对啊,这件事他咋知道的?!”
我好奇追问:“嗯?什么事?”
杨溯红着脸瞪我:“闭嘴!”
善解人意如我,乖乖闭了嘴不再言语。
杨溯又道:“说到这个,你家那位呢?”
“哪位?”
杨溯很不满我的迟钝,不耐烦道:“就成日抱着你进进出出,害我以为你是小倌他是主子的那位。”
“阿谭?……这我不方便说,你别问了。”我惦记着隔墙有耳,身边必然还有人跟踪,打个太极糊弄过去,又好奇道,“小倌是啥?”
杨溯又白我一眼:“得了,装什么清纯!”
唉,此人,老是骂我,很不开心。同样是兄弟,怎么性格比杨轻舟差这么多。
我一想到兄弟,就忆起刚刚在湖上碰到的大少爷,问道:“对了,钟离苑大少爷和二少爷,关系是不是不太好?”
“这我不太清楚。”杨溯摇摇头,又道,“不过这两个人,在江湖上的评价倒是天差地别。二少爷是条老狐狸,心狠手辣,捏着许多把柄,诸人敬畏相加,不敢轻易惹他。大少爷轻薄放荡,原本很受人轻视,不过这几年各派都有很多人承过他的恩惠,倒觉得他性情坦率,是条好汉了。”
“恩惠?”
“雁关有年大旱颗粒无收,大少爷曾派人送过粮食。前些年秋庄秋老先生的孙女儿走丢,是他找人送回来的。有次我和大哥落难,也是他命人出手相救,我一直很感激他……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杨溯提及他,一向暴躁的语气也温润了不少。
“看不出来,他竟是个如此心细又温柔的人。”果然人不可貌相,我对他的印象便是贱兮兮到处吃豆腐的浪子,不曾想他也有今天这样萧索落寞的一面,不知道他笛子竟吹得这样好,侠肝义胆,又有铁骨柔情。
我们吃了两盏茶,大少爷才施施然踱步进来了。
他已经完全褪尽了清苦惆怅,苦竹笛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又换回了吊儿郎当的轻薄模样,搭着我肩膀紧挨着我坐下,端起茶碗就着我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调笑道:“唇齿留香。”
我仍惦记着他在湖心的样子,便问:“大少爷,你为何一个人?”
大少爷笑盈盈反问道:“不然呢?”
我也不知道他平时身边带着谁,只好挑个认识的问道:“泽雀呢?”
大少爷搁下茶碗,歪歪头道:“他外出游离去了,说是寻求剑道。走了快一个月了,就给我留了一封信,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还能随便出门旅游?钟离苑对待下属真是宽厚啊。
我想了想,劝说道:“大少爷,你也别只顾着到处找什么月尝笙了,多珍惜点眼前人吧。泽雀也很好,他上次说你不肯喜欢他,他很失落的样子。”
大少爷转头看着我,神情古怪道:“他说过这种话?”
我点点头。
大少爷单手撑着下巴,低头思考了片刻,笑一笑道:“你说得对,我是有些后悔了。”
这晚回了筠园,梳洗躺下。自从夜谭不在身边,我每晚都要辗转好久才能入睡。
失眠,百无聊赖中切进修改器乱翻。
如今我与夜谭距离隔得太远,并不能看到他那边情况,越发有些想他。
随便瞟了一眼,无意看到个数据,忽然心头一凉。
泽雀,状态是,已经死亡。
已经死了一个月了。
错愕之下,我心里闪过一丝极不祥的预感。
搜了一下月尝笙。
月尝笙,也是死亡。
已经死了两年。
我如遭雷击,心中大震:大少爷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
如果他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他?怀揣一丝希望寻找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和得知真相彻底死心,到底哪个更难过?
如果,他早就知道此事……
我想起他今天独自在湖心檐牙上端坐,一曲折柳;想起他映在湖心紧闭着的双眼,自始至终不敢回头看我;想起他说:我后悔了。
心里仿佛针刺一样疼痛起来。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乘着孤舟漂荡在茫茫水雾之中,忽闻得一阵笛声,悠扬清亮,如泣如诉,竟比我来此间听过的任何丝竹之音都好听,一时也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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