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狱
黑森森的铁窗外升起一轮如勾的弦月。
监舍内,昏黄的烛火照着谢映之清宁寂淡的脸容。
萧暥见他长眉轻蹙,灯光下额角眉梢凝着晶莹的细汗,遂屏息凝神不敢出声。轢攵仦說蛧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萧暥托着魏瑄的手臂都酸麻了,只觉得魏瑄背后的衣衫汗湿地就像水里捞起来的,但体温终于渐渐降下来了。
萧暥暗暗松了口气,再看谢映之,就见他容色倦淡,轻轻将魏瑄放倒榻上。
“先生,如何?”萧暥忍不住问。
“晋王暂时无恙,但何时能醒来,尚不知晓。”谢映之抬手替他拽好被褥。
萧暥听他嗓音低哑,知道他刚才耗神过甚,又想起他曾有旧伤更不放心,刚想询问,牢门忽然吱嘎地打开了,陈英进门道,“外头有人想见先生。”
“说是先生故人,有要紧事相见。”
已是入夜时分,这个时候,有什么紧要之事非要相见?
萧暥心中警觉,刚想说‘我跟你一起去!’
陈英道:“是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
萧暥:算了,算了,看来是红颜知己,他这电灯泡还是别去碍眼了。
谢映之见他蔫了吧唧的,似笑非笑道:“主公豁达豪爽,何愁无相知之人?”
又若有若无看了云越一眼。
后者顿时像受到最大的鼓励,顶着额头的伤,神采奕奕看向萧暥。
谢映之微笑道,“晋王就烦劳主公和云副将照看,我与故人小聚片刻就回。”
从寒狱出来,沿着长乐大街行驶一阵,再在人流熙攘的长乐大街转数个街口就是昌顺坊,这一片有不少茶社和说书听曲的场子,常年丝竹声不绝于耳,喧嚣热闹,是大梁人们闲暇时最喜欢逛的地方之一。
清远茶寮是一处临街的茶社,下棋喝茶听书唱曲,生意向来兴隆,谢映之上楼时,戏台上正在解说着潜龙局,环环相扣的局中局吸引地一众听书客连连叫好,孔雀美人和沈先生容绪先生复杂的三角关系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则让一些女眷以帕洗面,颇为唏嘘真情在权力面前的脆弱和无奈。
谢映之戴着幕篱穿过书场,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仿佛信步穿过一出出世态炎凉,一幕幕众生悲欢。他在袅袅丝竹声中掀开竹帘,就见郢青遥一身温婉大方的襦裙端坐案前,案上一壶茶,一炉香。
她微微欠身道:“为了掩人耳目,找了这么个喧杂之地,还请先生见谅。”
谢映之走到窗前,侧身挑帘淡淡瞥向下方:“夫人是怕被人跟踪?”
郢青遥:“先生曾说过,若有难处,可来找先生。”
谢映之走到桌前洒然坐下,“夫人请说。”
郢青遥双手置于膝头端身侧坐,卸下了一身劲飒男装后,举止间便流出楚楚女儿态,“我本名尹清邈,十五岁于桃花渡习琴练曲,成为一琴乐歌姬,前朝末年生活维艰,族人中又多老者稚童,皆赖我挣彩钱以养活,好在我苦练琴艺,略有薄名,生活还算过得去,后来因招惹权贵,离开江南,辗转各地,恰逢乱世,便习武防身。”
“红颜不输须眉,夫人堪比丈夫。”谢映之道。
“先生谬赞,清邈不敢当。”尹清邈谦道。
她一边挽袖斟茶,一边顺目道:“后来我带族人北上,栖身大梁数载,但因族人贫穷,便有人暗中加入日月教,贩卖禁药以牟利,事发后这些人在清察司彻查中已被抓获,余下族人胆战心惊怕被牵连,故而北上投奔幽燕之地。”
“为何不找昔日故人?”谢映之颇为遗憾问。
尹清邈眸色一黯,“物是人非。”
谢映之便不再问了,一句物是人非里往往包含太多身不由己,情不由衷。
他道,“所以北宫达扣留了夫人族人,使夫人入宫为妃?”
郢青遥咬了咬唇,“正是。”
“不仅如此,为了给其子北宫皓报仇,他帐中谋士还设计让我去害晋王殿下。”
谢映之道:“晋王所中乃秘术,夫人还会秘术?”
“北宫达的谋士东方冉会使秘术,”尹清邈道,
谢映之记得,当年在含泉山庄地宫里,东方冉藏身之处发现过秘术卷轴,其中确有禁术残卷。
尹清邈道:“东方冉让我冒充玄门弟子调开守卫。”
这也和陈英所报,‘一玄门弟子折回,说是先生还有事要交代晋王’相符。
谢映之心中了然,遂问,“夫人想让我帮你什么?”
郢青遥叹了口气,面色凄然道:“我与晋王并无仇怨,不想加害于他,怎奈我的族人都被北宫达扣为人质。我不得不为了他们的生存而行险。”
谢映之闻言感慨道:“夫人今夜约我一叙,就是为了调开我罢。”
晓月初升,正是掌灯时分。一名狱卒拿着火烛走到大门外。正要点亮大门两侧的风灯,忽然嗖地一记风声,似有什么飞虫流石从道旁的墙弄里射出来,击中了他手中的火烛,滚落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那狱卒提灯四下一照,没人。骂了声哪家的倒霉孩子敢到寒狱的墙头来撒野,简直无法无天。他边骂骂咧咧边走前几步,弯下腰将火烛捡了起来。
火烛沾了春泥,带着凋败的花香,他吹了吹点燃了风灯,走进门前时又想起什么,转身提着风灯不放心地朝街面照了照,夜幕下,四周的巷子里静悄悄的。他暗骂了声见鬼,转头走进了大门。
他沿着廊下边走边一盏盏地点亮风灯。长廊幽暗深邃,他一路走一路用火烛点灯,鼻间始终萦绕着那一缕凋败的花香,如暮春傍晚腐朽成泥的落花,凄迷幽缠的冷香中心绪不知怎的就烦乱起来,弥漫起了无法排遣的烦愁忧怖,他急于点完夜灯赶紧收工,离开这阴郁的地儿,可是放眼望去,眼前长廊竟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喂!你做什么?!”直到一阵断喝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才恍惚回过头来,木然地看到身后数十步外,两名狱卒正拿刀指着他吆喝。
此时他的衣上都是血迹,面目扭曲,一手提着刀,一手正捏着一串血淋淋的牢房钥匙。
他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面前幽黑的甬道里连接传来牢门撞开的哐当巨响,紧接着锁链落地声伴随着杂沓沉重的脚步声。
火光下,数十名凶神恶煞般的囚徒手持斧刃开路从他面前冲过,刚才那两名持刀的狱卒还来不及抵抗,刀光亮起,鲜血飞溅。
“主公,犯人越狱!”
萧暥一惊,寒狱戒备森严,怎么会让犯人越狱?
“陈英呢?”
“陈司察正在率兵镇压。”
这寒狱里关了数百凶徒,都是大梁最危险的人,如果破笼而出,不远处就是喧嚣的大街,后果不堪设想。
“我去看看,”他正要站起身,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谢映之刚走,偏偏在这个时候有犯人越狱,这也太巧了吧?该不会是为了调虎离山?
不远处就是京兆府。
“云越,你去调兵。”萧暥道。
“是!”
云越前脚刚走不久,
只听哐当一声,牢门被踹开,一张胡子拉渣的脸出现在门口,朝他挥舞了一下明晃晃的大刀:“快走!”
萧暥一愣,灯光黯淡,这厮是把他当同道中人了?
那大胡子见他不动,急了,“愣着做什么?”
萧暥看了眼榻上的魏瑄,“我侄子怎么办?”
“你不能背他?”
萧暥可耻地装娇弱:“我身体不好。”
那大汉看了看他修长的身段,露出鄙夷之色,吼道,“来个伙计!”
萧暥一诧:这厮还挺仗义?
这下他没了借口,只能被群贼裹挟着往牢门外冲。
“壮士,壮士?”
狭长幽暗的通道里,萧暥被闹哄哄的众贼挤得透不过气。
“做什么?”那大汉粗声道。
“能不能换条道,这里太挤了,我侄子吃不消。”
“他豆腐做的?”那大汉眼睛一瞪。
萧暥:“孩子脑子不好使。怕撞到墙。”
大汉浓眉隆起,“不能改道,还要去救大首领!”
寒狱的囚徒是严格分等级囚禁的。越是重要的囚徒,就越是戒备森严。
一般狱卒手中的钥匙只能开普通的牢房门。
那大汉逃出牢门后,显然是打听到这里的天字号囚牢里关押的都是重犯,他便以为他们首领这样的人物肯定是关押在这里,便一路摸了过来。结果却关押了这么两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敢问英雄姓名?也许我知道他看押在哪里?”萧暥问。
那大汉一想也对,这小子关在天字号牢房,看来地位不低,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大首领的名号说出来你可能听过,下山虎蒙伯是也!”
萧暥心道:还真没听过,大梁的江湖帮派他也不熟,这货不会和被他犁了的碧游山庄的豪强蒙仲是兄弟罢?
“我知道他关在哪里,跟我来。”萧暥胡扯道。
萧暥说着就带着众匪七拐八弯,少顷就转到了衙署大堂,和陈英率领的狱卒正好迎面撞上。
陈英看到他显然一愕,怎么片刻工夫,主公被群匪挟持了?
“夺回主公!”他一声令下,狱卒们奋不顾身拔刀冲上前去。
“兄弟们拼了!”那大汉嘶吼一声。
双方激烈地混战在一起。
激战中那大汉一刀格开一名狱卒,怒道,“小子,你骗我们!”
“杀了他侄子!”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魏瑄早就不知去向,而背着他那个汉子已被放倒在地。
那个刚才看起来病恹恹的青年,此刻哪还有半点弱态。
萧暥一剑挑落一个匪寇后,旋身后仰,柔韧的腰线荡起一道惊人的弧度,矫若惊燕游龙,反手一剑,格住那大汉凌空劈来的一刀。
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萧暥忽觉得腰间一凉,刚才被魏瑄扯坏了的衣袍却禁不住大幅的动作裂开了一截。
衙署幽暗的灯光下,柔韧的腰身,修窄的胯骨都纤毫毕露。
泥煤的容绪,做的衣服那么不结实!
众人登时都看傻了,一群大老爷们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腰身能如此白皙如此柔韧。
乘着群匪这一愣神之机,萧暥不去管裂开的衣衫,长剑如虹掼出,便锁住了那匪首的咽喉,森寒的剑光映进一双隽妙的眼中,“谁敢再动!”
擒贼先擒王,眼看匪首被抓,群匪一时乱了阵脚。
萧暥正要令他们放下武器。就在这
时,空中又是嗖地一声,一道利风从斜前方射来,角度刁钻,犹如飞蝗流石击中了那大汉的咽喉。
那大汉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冒出血泡,沉重的身躯便软塌塌地倒落了。
萧暥心中一沉,要遭了!
“给领头的报仇!”
果然群匪顿时激愤,杀红眼般蜂拥而上,和陈英手下的狱卒们冲撞在一起,霎时间刀光纷乱。
激战中,萧暥一剑荡开一名匪寇,百忙中还在想刚才蹊跷的飞石。
这应该不是官兵所为,莫非有人埋伏在暗中?杀死匪首制造混乱。目的是让他们陷于混战无暇他顾?
他心中猛地一紧。
阿季!
他霎时往魏瑄藏身的铁力木大案后看去,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如大鸟般从梁上藏身之处掠了下来。
那条黑影一把拽起了昏迷的魏瑄,抽出腰间利刃。
寒光闪过,萧暥头皮一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