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1 章 密境(1 / 1)

“殿下说什么?”

贺紫湄眼中浮现危险的笑意如毒蛇斑斓的花纹

“早在襄州时我就听说皇兄纳了位夫人,”魏瑄不紧不慢道。

门外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的手指暗暗勾住蛛丝,随着细韧的蛛丝切入皮肤,尖锐的刺痛从指端传来,他微笑如常,“

没想到夫人还是熟人。我如今该如何称呼?贺夫人?还是皇嫂?”

贺紫湄见身份曝露,柳眉一皱,猛得收紧蛛丝就要将他手脚经脉割断。

但魏瑄动作更快,他手腕微转,手指如同翻花绳般灵活地绕住了蛛丝一抽,同时一脚踢翻了榻上的矮案。

案台灯烛抛起一道明亮的弧线,火花四下飞溅,落到纤细的蛛丝上,瞬间将蛛丝烧成一截截。

同时,牢门哐当地打开了,两名士兵站在门口,只看到监室内桌案翻倒,茶水泼溅,蜡烛滑落,一片狼藉。

“殿下,出什么事了?”一名士兵道。

“不要进来!”魏瑄急斥。

那士兵刚迈出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被魏瑄这一斥又缩了回去。

“无事,是我不小心碰倒了蜡烛,”魏瑄道。

说罢他缓缓弯腰捡拾茶杯烛台,悄然藏起手上刚才被蛛丝割出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来帮殿下。”贺紫湄巧笑着盈盈上前。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各怀心思地收回。

就在刚才烛火在空中抛起的一刻,明亮的烛光照见了牢门口布满的密密麻麻的蛛丝!

那士兵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撞进来,恐怕会被血溅当场!

“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那士兵疑惑地看了看两人,关上了牢门。

他们刚走,几道蛛丝迅速无声地紧紧缠上魏瑄的手腕脚踝,将他狠狠地贯倒在地。

“你一个废人心眼还挺多。我差点大意了!”贺紫湄一脚踏在魏瑄鲜血淋漓的手上,“但你刚才为什么放弃了?你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门口都是蛛丝,那士兵进来,就死了。”

“不过是一个小卒,死了就死了,”贺紫湄轻蔑地一笑,俯身一把揪起魏瑄的发髻,“我真不明白,主君怎么会看重你?”

“因为你不了解他。”魏瑄吃力地牵动嘴角。

此刻他的身上捆满锋利的蛛丝,如万刃加身。

“哦?跟我说说,”贺紫湄来了兴趣,蹲下身,“告诉我,在江南,主君对你都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魏瑄惨然一笑,

那笑意薄凉刺骨,“看来你也不怎么得他信任。”

“你找死!”贺紫湄大怒,锋利的蛛丝顷刻间勒紧了魏瑄的脖颈,苍白的肤色上顿时切出鲜艳的血花。

“你还不能杀我,”魏瑄仰头吃力道,

“没有他的命令,擅自行事,想过后果吗?”

贺紫湄眼皮微微跳动。

“你们主君不是个宽仁的人。”

贺紫湄心中一怵,不甘地咬了咬唇。

她确实完全不了解主君。

那个人在她眼里永远就像一道虚影,像月夜诡艳浓丽的靡荼之花,又像凛冽冰原上浩瀚的风雪,有时候觉她得他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耄耋老者,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一个俊雅清癯的年轻人。

“你说得对,”她收了蛛丝,道,“杀人有什么意思。”

“我不杀你,”她眉眼弯弯,从袖中取出了一方锦盒。

魏瑄认得,那是深宫里装钗环的盒子。

贺紫湄从里面取出一根细长的骨针。

她的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本古卷是残本,只记载了九种禁术,连名称都不全。

可供选择余地也不多。而且很多禁术对容器要求苛刻,贺紫湄一时间也难以收集齐全。

只有这一种禁术,她能找到材料,也容易实施。

因为古卷缺失,她不知道此术的名称,但是在她看来,这种禁术类似于移魂术,能让人在识海中重返过去,重温曾经的所爱,或者让人穿越至将来,映射出未来的得失成败悲欢离合,甚至还可以突破现世的束缚,在前世来生、三千世界中迷途难返。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经历,他所见,皆心底最深的欲念渴求,他所感,皆人生最深沉的痛苦挣扎。

不管此世彼世,亦或是执念幻境,中术者将感同身受地在极致的快乐满足和痛苦渴求交替里,在欲念的巅峰和痛苦的深渊中,经历灵魂的跌宕起落。

在极乐与痛苦的双重冲击下,一个人的精神能支撑多久?

贺紫湄用骨针的尖端刺破手指,沾血立咒,经过一番仪式,绵绵黑气渐渐渗出。

魏瑄心中猛的一沉,他约摸知道这是什么术了。可是他现在秘术被封,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他徒劳得挣扎了下,只能让蛛丝更深地嵌入肌肤。

“撷芳阁之事已过去数年,你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贺紫湄轻蔑地一笑,“怕了吗?”

“因为你天疯了或者死了,主君就会彻底放弃你。这对主君的大业来说,只有好处。”

她费尽心机,不惜动用禁术,是要扫除苍冥族的复兴大业上的障碍。

说罢,她拿起了骨针,毫不犹豫地刺入魏瑄眉心。

出乎她意料的是,骨针刺入眉心的一刻,魏瑄额头的焰芒骤然亮起,骨针上的黑气瞬间以那焰芒为中心形成了漩涡,滚滚流入。

尖锐的骨针仿佛是深深扎入他的脑海,魏瑄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骨节修长的手指猛地紧握成拳,蛛丝深入皮肉,鲜血骤然涌出。

魏瑄觉得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进去。就如同当年在溯回地时一样。

……

等他醒来时,眉心的刺痛感已经消失,身体上被蛛丝割裂的伤痛渐渐模糊,睁开眼睛,再次看到了暗淡的灯光。

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依旧是在寒狱里。

贺紫湄不是说禁术之下,他会被前世今生,过去未来,三千世界的极乐与苦难席卷吗?

可他现在还是在寒狱里?

难道她施术失败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因为他不仅身处牢门外,还可以自由行动了,而且他的视角也变得有些漂移。

他眼前是一条漆黑的通道,黑暗中逐渐传来了脚步声,火把的光照下浮现出一张自以为是的脸,是杨拓!

杨拓嘴里咀嚼着鸡舌香,身后跟着几名狱卒,一副小人得志之态,但在魏瑄看来,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因为他驻足在那间守备森严的牢房门口足足有半刻之久。久到身后的狱卒都开始心里打起鼓来,互相暗暗使着眼色:杨司察此次提审人犯,该不会是公报私仇?他到底有没有皇帝的御令?

察觉到部下的不安情绪,杨拓这才整顿了下衣袍,清了清嗓子道:“开锁。”

魏瑄注意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袍服,还精心修过鬓角,脸上甚至扑过粉,火把下显得有些惨白,倒像戏台上滑稽的丑角。

要通过修饰外表来增加底气。其实是心虚。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照进幽暗的监室内。

当看到那道孤寒料峭的背影,魏瑄的心猛地收紧了!

而此时此刻,御书房里,武帝正悬笔作画,笔下万里山川冰河雪原,一匹骏马在漫天风雪中奔驰,却不见人影。

柳徽发现,皇帝笔下的山河从来没有春暖花开之际,仿佛总是浓云密布,风雪欲来。他暗暗揣度,皇帝心中还有忧患未除。

这让他又有了几分底气,于是他展开手中的奏表,“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说罢。”武帝漫不经心道。

柳徽抬头慎重地看了看皇帝的神色。有时候他真的分不清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他奏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皇帝看似漫不经心,但每当他以为皇帝正沉浸于笔墨丹青中时,皇帝却又冷不丁地挑明他的意图,让他胆战心惊。

譬如上次锐士营解散,以往跟随萧暥南征北战的将领,或者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瞿钢等都提出了辞呈,于是,很多军职就空了下来,皇帝让各部举荐人才。柳徽就想乘机安插进一批门生故吏入军。

结果他正说得头头是道,武帝随手一搁笔,赞道,“柳尚书真是桃李满天下,可朕也还有几个人想用。”

柳徽顿时哑然。

余下的名单也就赶紧收回袖中。

等他转身离开御书房,隐约听到书房里皇帝对曾贤意味深长道:“人人都想当第二个萧暥,但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统军的本事。”

柳徽知道这话是皇帝说给他听的,冷汗涔涔的躬身离开皇宫,回去后闭门不出大病一场,适时正逢渭河泛滥,他表示为君分忧,捐了一大笔银钱才算了此事。

最后武帝又很卖面子地提拔了他的侄子柳行为羽林郎中。

在柳徽违背圣心,柳氏举族如履薄冰时,柳行得皇帝钦点提拔军职,还不感激涕零,拼命为皇帝效力。

这件事让柳徽深深地认识到,这个皇帝不比先帝,先帝只有一碗水的深浅,而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君主,却让他感到了什么叫做君心深似海。

“这是诸位臣工联名上书,列举萧暥十大罪状,还请陛下过目。”柳徽毕恭毕敬地将一份书简交给曾贤。

武帝只侧目瞥了眼,便轻描淡写道,“杨拓已经去审问他了。那么快就审完了?”

“萧暥弑君祸国,迫害忠良,勾结夷狄,戕害士人,其罪行罄竹难书,此乃海内所共知,不知陛下还要让杨拓去审什么?”柳徽一口气说完,情绪都有些微微激动起来,

他不明白萧暥当年跋扈至此,如今锒铛入狱,可皇帝为何还迟迟不处决他?到底意欲何为?

皇帝留着萧暥,就像是在他们心底留着一根刺,只要人还活着,皇帝随时可以一道御令放他出来,或者西北有什么战事,皇帝也可以随时启用他。

到时候,如果让萧暥出来了,还能有他们的好吗?

皇帝却淡漫道,“萧暥纵是虎狼,在锐士营解散后,他也是拔了牙、囚于笼中之虎,柳尚书还有什么可担忧?”

“萧暥此人好乱乐祸,此人不除,国无宁日啊陛下!”柳徽一副老臣谋国之态,“萧暥一日不定罪,忠诚之士寝食难安啊!”

“定什么罪?”皇帝淡淡道。

“弑君祸国,当处以极刑!”

皇帝终于搁下笔,接过了曾贤手中的奏疏,边看边步下御阶,“老尚书忧国奉公,朕深以为然,不过朕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尚书指教。”

见皇帝态度谦和,柳徽受宠若惊,端声道,“陛下请讲。”

武帝微笑着附身凑近他耳边,“这个国是朕的国,还是尔等的国?”

“当然是陛下的国!”

柳徽愕然道。

“既然如此,你们都能给他定罪了,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武帝说罢便将那折奏疏劈头盖脸地拍在了柳徽脑门上。

三朝老臣,一时斯文扫地。

柳徽官帽掉落,发髻歪斜,扑通一声匍匐在地,颤声道:“老臣万死!”

时值秋末九月,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他老态龙钟地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漆黑滚金的袍服拂过眼前。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位皇帝是大有为之君,他要的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任何让他感到威胁的,或者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拔除。

萧暥已经倒了,前车之鉴啊!再不识趣,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世族!

今日他们一群臣寮联名上书,在皇帝眼里已经构成了朋党,这是触逆鳞之事!

萧暥怎么处置,还轮不到他们置喙。皇帝要的是独断专行!

想明白了这些,柳徽战战兢兢声泪俱下,“陛下,老臣年迈昏聩,不知圣心,奏事不知所云,还望陛下恩准老自请罚奉,贬官去职,闭门思过。”

武帝也顺势给了这个老丈人一个台阶下,“老尚书确实年事已高。”

他也不提罚奉贬官之事,只道:“曾贤,赐座。”

柳徽惊魂未定,曾贤已经招手换来两个小宦官,抬过来一块坐垫。

柳徽抬起两条跪得僵直的老腿正要落座,就见一名宦官躬身进殿报道,“陛下,薛司空求见。”

“又来一个,”武帝不悦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完全的随心所欲。

倒霉的柳徽只好继续跪着,同时心里为薛司空暗暗地捏一把汗。

薛潜一进殿就看到了颓然匍匐在地的柳尚书,知道皇帝这是故意敲打在前,让他接下来奏事心里有点数。

他绕过柳徽,走到御前毕恭毕敬地躬身道,“陛下,臣有事奏报。”

武帝转身走回御座,看都不看他,“人都已经下狱了,你们还想如何?非要让朕杀了他?”

薛司空眼皮抖了抖,头低得更深了,“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是另一件事。”

“哦?何事?”武帝问。

这几天铺天盖地全是弹劾萧暥的奏本,偶尔不是有关萧暥的,倒是一股清流了。

薛潜:“前将军瞿钢,宣威大营统领丙南皆已辞呈。”

武帝:“此事朕早就知晓。”

薛潜眼皮深垂:“但他们并未解甲归田,而是召集起旧部。”

“旧部?”武帝微诧,“莫非是锐士营?”

军番没了,但人还在。

跪在地上的柳徽骇然道:“陛下,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武帝当即问:“去了何处?”

薛潜道:“这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了。”

寒狱里。

杨拓阴笑着走近那背影,“萧将军,伤好了么?”

前番武帝让他敲打敲打萧暥,于是他借了太医署的薄刀,让萧暥流点血。

但是对于一个沙场狼烟里几进几出、百战归来的人,这种程度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这让杨拓内心深感挫败。

即使那人已经下狱,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而且武帝说的是敲打,让萧暥知道为臣之道。杨拓体察君心,又不能真的用刑。

其实这些日子下来,杨拓也认识到了,就算用尽廷尉署的酷刑也无法让萧暥服半句软。

他看向那笔直清挺的背影,不可摧折。

他讪笑着上前,“上回是下官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此番下官给将军带来些疗伤的良药。”

“不必了。”那声音清冷,萧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杨拓暗恨磨牙,但眼底又忍不住悄悄窥看过去。

萧暥身段颀长,囚服就显得略有点短,粗布的裤脚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脚踝。

由于他是重犯,脚踝上扣着镣铐,粗重的铁箍在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如春雪映桃花。

杨拓像恶鬼般盯着看了片刻,面色阴郁莫测地从狱卒手中拿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走过去蹲下身,刚要探手出去,铁镣哗地发出冰冷的声响。

“我说过,不必了。”

杨拓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清利的眼眸,摄人的目光仿佛看到他心底,将他那点龌龊心思一览无余。

杨拓顿时心惊胆寒,探出的手冷不丁一颤,手中瓷瓶滚翻在地,溢出一缕细细的冷香。

终究是余威犹在,杨拓有些恼羞成怒,他站起身清了下嗓子,端起官腔,“萧将军不识好意,那就算了,今天是陛下让我来问你,撷芳阁之夜,你兵围圣驾,是不是图谋造反?”

萧暥心中一沉。皇帝开始翻撷芳阁的旧案了。

他当时兵围圣驾,形同逼宫造反。武帝若要秋后算账,那么当夜追随他的士兵很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他道:“那夜我兵围撷芳阁,不是冲着陛下去的,而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因为魏西陵。”

“魏将军?”杨拓一惊。

萧暥:“我听闻他伴驾登楼。”

“你要杀魏将军?”杨拓顿时想起后来萧暥在飞鹰岭伏击暗算了魏西陵,魏西陵中毒身死。这就说得通了。

“记下来,”杨拓对一边的文书道。

“陛下还有个问题,”杨拓踱了几步,“谢先生是否也为你所害?”

萧暥眸色更沉冷了几分。一个个故人的名字,如今提起来,仿佛是用利刃剜入他的心底。

物是人非,今生缘尽。

他容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乌黑的眼瞳里,如深渊余烬中的两朵寒焰,幽幽闪烁。

“谢先生仙踪无定,不知何处。”

其实早在今春的那封信,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谢映之不在了。但是玄门内一片平静,对外只宣称谢玄首闭关修行了。

萧暥猜测,玄门此举必有隐情,甚至他敏锐地感觉到,谢映之走后,玄门正面临什么危机。只是玄门之事深邃幽玄,他一个外人,不能过问。

到了七八月的时候,一股流言悄然在坊间传开,言谢映之当初被萧暥延揽入府非自愿,乃受胁迫。如今也并非闭关,而是让萧暥软禁了。

紧接着,士林掀起了一股对萧暥的口诛笔伐,最后卫宛出面澄清,才勉强息事宁人。

萧暥向来对士林的诛伐并不在意,也不想解释,现在想来,此事颇有蹊跷。

“不对吧萧将军,我怎么听说你和谢玄首之间有不可说之秘啊?”

杨拓讪笑道,眉眼中满是令人厌恶的窥伺之色,“当年北伐幽燕,传闻萧将军寒毒发作,他是怎么给你解毒的?”

“这不是陛下要问的罢。”萧暥眸色刹地深冷下来。

他站起身,锁链在地上拖拽出清冷的声响,“是你想问,还是其他什么人?”

“哪……哪里有其他什么人?”

杨拓不敢对上那摄人的目光,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休要胡说!”

就在一个时辰前,薛潜薛司空给他送了一对碧玉耳杯,让他乘着替陛下问话的机会,多问一个问题。

当时杨拓还琢磨着,没想到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辅国重臣也对这些秩闻逸事感兴趣,不惜花费重金。

“是谁让你问的?”萧暥又问,目光清利如刃,“是朝中的人,对不对?”

杨拓被他看得胆寒心颤,又被他猜中关窍,不由步步后退,竟撞上了身后记录的文书。

他气急败坏得一把耸开那倒霉的小吏“记什么记,滚!滚出去!”

见到后者惊慌失措地捡起满地散落的文卷滚蛋,他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才是审问者啊。

怎么审问者变成了被审问者?颠倒了个儿了?

“来人!”

他陡然生出三分底气,嘶声道,“囚犯冥顽不灵,刑吏何在!”

就在这时,牢门哐当打开了,站在狱门外的却是黄门侍郎上官朗,“杨司察好大的官威。”

杨拓顿时一脸尴尬,陪笑道:“上官大人,陛下有旨意?”

上官朗道:“陛下口谕,召萧暥问话。”

杨拓赶紧跪地接旨,“官署简陋,陛下驾临,容下官准备一下。”

“不必了,陛下已经到了。”上官朗冷眼看了看他,转身便走。

皇帝身份尊贵是不会亲自进寒狱的,就临时借调了杨拓的官署。

杨拓的官署有也是上一任署官留下来的,刑狱之地,就算是官署也幽暗森然。

地上铺着漆黑的砖石,壁上绘有狰狞的神兽獬豸,靠东面有一层阶台,阶台上铺席,席上放置有凭几坐垫。

阶台正中赫然有一张云雷纹大案,由整块的铁力木所制,漆黑光亮,厚重犹如青铜,极为显眼,大案上搁着竹简卷宗和一些刑训用具。

作为寒狱的官署,有时候兼带审问人犯,这些刑具是为了起到威慑人犯的作用。

杨拓平时就在此办公,大案后有一排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历年的卷宗,为了显示自己的勤勉和公务繁忙,杨拓还常常把竹简卷宗铺叠在铁力木大案上。

当杨拓急匆匆进来见驾时,大案旁的青铜熏炉正升起袅袅香雾,武帝正站于案前,低头翻阅着案头的卷宗文书。

“萧暥呢?”他问,

“就要带到了。”杨拓恭敬道,“卑职这就让人去催……”

“不急,朕等他。”皇帝道。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他等了萧暥八年了,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此时,萧暥手脚都箍着沉重的镣铐锁链,他走不快。从监舍到官署短短的七八百步路,他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入狱已经一个多月了,寒狱里阴冷幽暗,他很久都没有看到外面明亮的阳光了。

庭院里,落叶飘零,秋风起,拂动他单薄的囚衣。

他走得很慢。他想趁机晒晒太阳,祛一去狱里阴潮透骨的寒气,也再看一看阳光下大梁城清爽的凉秋。

今后又不知多久才能看到了,又或许看不到了。

铁镣拖拽过青石地面发出冷硬的声响,阳光耀眼,他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北雁南归。

他忽然想起来,多年的戎马倥偬,他都记不清永安城的秋是什么样子了。

江南的秋不似北方般凛冽肃杀,几阵连绵的秋雨后,湖面波光粼粼,斜阳照着残荷,长堤上秋风渐起,黄叶飘零,风中传来卖藕糕的姑娘清脆的声音。

日落城门关闭前,他纵马踏过长堤,总会驻马柳下,俯身从姑娘的竹篓里买一份香甜的藕花糕。

如今秋风又起,湖畔残荷冷落,长堤上依旧传来卖藕糕姑娘清甜的嗓音,只是当初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犀金龟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掉落在他的玄衣上。

萧暥停下脚步,抬手轻轻地将它摘下。

和他同行,终究是一条前途莫测的险路。

这条路,他一个人走就行了。

武帝看书很快,大案上的数十份卷宗他片刻就看完了,而且极有效率地指出哪几件案子办得草率,哪几件尚有疑点,以及哪几件是陈年旧案,何必要翻出来?

杨拓伫在旁边冷汗涔涔地应答。其实他案上那些卷宗本来就是装个样子的,谁知道皇帝会来视察工作?不但来了,还一份份地看!

这谁扛得住?

果然,皇帝不仅高效地把这些卷宗都过了一遍,还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顿时看得杨拓心里七上八下。

心中不由暗骂萧暥,走个路也能拖拖拉拉的,让皇帝在这里等他这么久。他这纯粹是故意的吧!

但紧接着,他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皇帝百无聊赖地抬手要去打开书架上的一方彩绘漆匣。

“还有锁?”皇帝皱了眉。

杨拓简直头皮都要炸了,这里面装的可不是卷宗啊。

因为寒狱这地方的工作环境太压抑,工作内容太枯燥,动不动还要听到监狱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

久而久之人都会抑郁。

杨拓就搞了些刺激又有趣的玩意儿藏在这漆匣内以为解压。但这些东西带到办公场所,如果被皇帝看到了还能了得!

他娘的萧暥!杨拓简直想把他全家都问候一遍,但又忽然发现,萧暥孑然一身,想要株连,都找不到个连坐的。

武帝凝眉道:“为何锁起?”

杨拓硬着头皮:“因为是紧要卷宗,卑职谨慎起见,故而锁起。”

果然,武帝又道:“钥匙何在?”

杨拓头皮都麻了,钥匙就在他身上,但他哪里敢交出来,只能拖延搪塞,“卑职,卑职这就去取。”

他说着仓惶退出,快步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见萧暥正慢悠悠地一边走,一边和颜悦色地跟一个提着锦盒的小内侍说话。

杨拓简直比见了亲爷还激动!差点给他跪了!

某狐狸是自来熟,也太久没有人跟他说话了。更何况刚才他还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寒狱里尽是残羹冷炙,他已经太久没有闻到热菜的香气了,是熟悉的烟火味。

他喜欢闻这气味,就凑上去搭讪,却没发觉跟他说话的小内侍脸都红成了熟透的桃子,都不敢拿正眼看他。

萧暥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一身肃杀的煞气,人人对他如避蛇蝎。所以他和小内侍说话时便尽量地和颜悦色。

可他越是轻言低语,那小内侍就越是紧张,越是不敢看他。

那低柔倦哑的声音,融入秋日午后氤氲的桂花香里,稍不留神就会坠入那人眉眼间的山河风月中,害得那小内侍都不知道该看哪里,走路手该怎么放,脚该怎么迈。

从来就没遇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却不知为什么他带着如此沉重的镣铐,也不见他沮丧。

“陛下等你半天了,快点走!”杨拓抢上一步催促道。

等到杨拓急匆匆回到室内,就见皇帝指间正托起一枚镂空鎏金的绣球。

——那漆匣的锁不知怎么打开了!

这是朱璧居容绪先生最新设计的趣玩,镂空的铜球有荔枝大小,四周雕琢精美的富贵牡丹,里头装着一枚凝香丸,受热后会一点点融化成油脂,散发出馥郁迷幻的香气。

不仅颇有情调,观赏性还很强。

金蕊牡丹是王氏家纹,雕琢在此物上面,可见这在容绪眼中是一件供玩赏的艺术品。除此之外,漆匣里还有一些如金钩,灯台之物,摊在桌案上可谓琳琅满目。

武帝扫了一眼那些五花八门的器具,明知故问道:“这就是杨司察的办刑用具?”

杨拓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卑职……卑职愚昧。”

武帝冷笑着把那金钩掷于案上,这么点场面就能让杨拓几欲崩溃,这鹰犬还缺乏历练。再看萧暥,面不改色。

只是月余不见,那人看起来更为清减瘦削了,显得囚服都过于宽大。武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在案前纸上执笔丹青,寸寸描摹。

这一个月来,他提笔画江山,画漫天风雪,画战马奔驰,画关山万里,却唯独画不出斯人,画不出斯人眉间风月眼底冰霜。

原来三千世界,万里山河,都不过是一人的陪衬。

武帝无心再理会杨拓:“你去门口守着罢,朕有几句话要问萧将军。”

既是鹰犬,便去守门。

杨拓如获大赦,赶紧招呼几名署吏都退到门口,恭恭敬敬地跪着候命。

刚才那名小内官端着漆盘进来,将饭食搁到大案上。

“将军先用膳。”皇帝道。

萧暥也不客气,但是脚上拴着铁链,坐下不便。

大雍朝士人要么正座,要么盘膝,萧暥脚踝上的铁镣就显得很是累赘,所以他干脆就坐在了巨案上。

那铁力木巨案还不及胡凳高,却是象征着帝国杀伐刑狱的大权,被他大咧咧坐在屁股底下,就颇有点藐视威权的意味了。

杨拓瞠目结舌,当着皇帝的面他还真敢坐。由此看来此人从前剑履上殿,嚣张跋扈的传闻不虚。

正是菊艳蟹肥的秋季,肥硕的蟹黄配上一壶上好的桂花酿。武帝知道,萧暥吃饱了后好说话。

萧暥放开吃喝,边吃还边琢磨皇帝此来的意图,这应该不是断头饭吧?

好像是皇帝有话要问他?

白花花的蟹肉沾着老陈醋,有点酸,醋里最好再放点儿糖,永安城的桂花糖最香甜了,只可惜再也尝不到了。

他心里遗憾地想,手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那个玲珑的金球。

结果不知碰触了什么机括,咔哒一声铜罩滑落,里头的凝香丸滚了出来,滑落到席上,兀自滴溜转着。

杨拓见状几欲气绝。此人吃个饭怎么还要作怪?

萧暥好奇地捡起那犹如羊脂般的金色膏丸,这莫不是古代帝王吞服的金丹?

谢映之说过,术士炼制的金丹很多有毒,长期服用于身体有损,但是却能在短期内使得人神清体健。就相当于把人的体能激发出来。

他常年征战,一身伤病,如今已跨不上战马了。

但是,山河风雨,外患未歇。

当年横云岭走脱了赫连因,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摩挲着那雕琢精美的金丸,心里开始暗暗打起了盘算,这东西吃了真的能提振气力?

但怎么觉得有点油腻啊?

凝香丸触及肌肤开始软化,有金色的油脂溢出,顺着莹润的指尖淌下……

武帝顿时感到呼吸都不畅了,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问将军。”

他凝目注视着萧暥,“瞿钢,丙南率锐士营余部去向不明。萧将军可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萧暥一诧:已经跑了?!

他简直想击掌而起,好小子,跑那么利索!

咳咳……

他心绪起伏牵动旧伤,加上刚才又嘴馋喝了酒,胸口阵阵隐痛,皱着眉一阵低咳,单薄的囚衣下勾勒出清削骨感的轮廓。

皇帝看他的目光霎时更深了几分,想伸手为他顺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停在了空中,最后暗握成拳压下,眸中有不明的情绪涌动。

那一边,萧暥大概觉得皇帝此刻恼怒又无奈,忍着笑,眼梢微微勾起,答道,“陛下,锐士营不是已经裁撤了?如今他们都是布衣,也许结伙做生意去了,陛下想知道他们的下落,还不如去问容绪先生。”

他还有点得意,不留神狐狸尾巴漏了出来,被皇帝一把扣住了手腕。

皇帝的手烫得惊人,指腹缓缓地揉过那皓白手腕上的红痕,然后神色莫测地从他掌心取走了凝香丸,“融了就不好吃了。”

萧暥这才发现手心滑润都是油脂,心想这容绪先生不愧是九州首富,炼制的丹药也富得流油?于是他不讲究地把手在囚衣上擦了擦。

“瞿钢,丙南都是于国有功之臣,”武帝将那香丸再次置回金笼中,徐徐道:“

如今他们出门远道行商,朕是不是该派人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不劳陛下费心。”萧暥当即道,

历代皇帝都会这一招,将士军前半生死,家人却被皇帝扣为人质。

况且瞿钢他们此番可不是出征,而是真的要干一件大逆不道之事,既然打算干他这一票,他们的家人早就撤离了,还等皇帝来拿人?

“莫非他们已经离开大梁了?”武帝沉声道。

果然他看到萧暥眼梢微微一撩。

皇帝的心弦也随之被撩地一颤,说他城府深罢,他连伪装都不擅长,听到瞿钢他们失踪的消息后,他的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但说他心思率直吧,都把他关在牢狱里了,竟还能兴起风浪!

如果说是他只是悄悄豢养一些私兵,武帝也就随他去了,但锐士营不是一般的军队,而是在乱世烽火中千锤百炼,打下九州大半壁江山的百战精锐。即使只余下数千人,战力仍不可小觑。眼下皇帝迫切要弄明白的是,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萧暥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见上官朗推门禀报道,“陛下,尚书台送来的急件。”

皇帝看向萧暥,后者正专心吃饭。他不动声色道:“念”。

上官朗展开文书:“襄州太守报,瞿钢率部千余人抵江陵渡口,现已集结渡船顺江南下。”

萧暥目光一霎。不可能。瞿钢他们不可能去江南!

他立即有种不妙的感觉。

果然,武帝指间把玩着绣丸,不疾不徐道:“看来朕当询问新任的江州牧魏曦了。”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魏曦当然不知瞿钢他们的下落,肯定交不出人,那么皇帝就可以抗旨不遵降罪魏曦,顺便裁撤了江州牧。

再看如今天下,诸侯皆俯首而去封地,唯有江州,依旧不在皇帝的直接管辖之下。

魏西陵已经不在了,魏曦没有魏西陵的威望,且继任江州牧不满半年,江州正是人心不稳之时,也是皇帝收回江州大权的最好时机!んτtρs://Μ

萧暥懊恼,他怎么就没想到!

他只想着自己时日无多,要乘早解决了赫连因这桩心病,以免日后养成大患,结果皇帝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萧将军有何提议?”武帝颇有深意地看向他。

萧暥明白了,现在皇帝给他两个选择,一,交待瞿钢等人的去向。二,如果他不交代,那么就要以此为借口裁撤江州了!

萧暥微垂的长睫下眸光幽然一闪。有点可惜地看了眼桌案上没吃多少的饭菜,果然皇帝的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他搁下木箸道,“他们去了西北凉州。”

“凉州?”武帝一惊,这倒是出乎预料,“去凉州作甚?”

萧暥道:“收购皮货。”

凉州和北狄交界一直有民间的边市,胆子大的商贾,便去边市跟胡人做买卖。

边市上能买到上好的胡马,皮甲,胡刀等等,还有大雍境内各种违禁的物品,边市就是个法外之地,胆大手黑的人能赚得盆满钵满,混得风生水起。

武帝疑道:“他率锐士营上千人都去边市行商了?是何营生需要那么大的商队?”

萧暥道:“雍凉边境混乱,蛮人洗劫商贩乃家常便饭,出关做生意唯有人多势众,才不至于被欺凌掠夺。”

不等皇帝再问,他站起身,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多谢陛下的酒菜,我吃饱了,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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