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府
天气放晴了,干燥的阳光透过雕窗,落在木纹蜿蜒的桌案上。
秦羽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只是双腿依旧按上去犹如朽木,毫无知觉。
他皱着眉头喝了药,萧暥递过果脯,秦羽摇头摆手道:“不用了,彦昭,这几天你辛苦了。”
萧暥道:“以往我生病,这大梁的事宜都是大哥在操持。”
持国如持家,尤其是战乱年代,家国已经分崩离析,都不容易。
“我这是硬伤,这腿顶多是不痛不痒无知无觉,不能和你比。”秦羽感慨道,“不病不知道,床上躺了几天,滋味这么难受,以往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萧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次西征回来,他已经是筋疲力尽,本来想好好休息一阵子,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这连绵的冬雨总有放晴的时候,这乱世却似乎看不到尽头。
好在如今襄州凉州都在他掌控之中,北狄外患也被驱逐到了漠北,西北边境的沧州城也开始营造,事情总是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
萧暥坐在榻前,把这一阵大梁的情况又跟秦羽说了一遍。
秦羽听完后,道:“陛下那里,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还是去一趟罢。”
萧暥知道,这是躲不了的,他以往宁可面对敌军,也不想面对那个奥斯卡影帝。以往有秦羽给他挡着,而今后他就要自己面对桓帝和一群老奸巨猾的大臣了。
谢映之虽是他的谋士,但他也是玄首,不能亲自入朝为官。而且谢玄首到目前为止,虽称他为主公,却没有公开身份的意思,必有不便之处。
金銮殿上
萧暥将西征的战事以及扫荡北狄朝廷之事简单地向皇帝回报了。
“曹将军次子曹璋,可担任凉州牧。”
桓帝立即道:“子承父业,应该应该。”
其实曹璋继承凉州牧,就算皇帝不下旨,也已经是认定的事实了。通过一下朝廷只是一个冠名程序罢了。
事情一说完,萧暥就没话讲了。换是原主,这会儿就转身出殿。但他不想当着满朝文武显得太过跋扈。
萧暥正在想该如何敷衍几句,找个借口退了朝,就见皇帝忽然颤巍巍站起身来,几乎涕零道:“此番京城事变,多亏萧卿及时赶回,否则朕与在京臣工安危难料。”
萧暥知道桓帝是急于撇清关系。说得颇为感动,好像他跟这件事半点关系都没有。
据说此次京城事变,皇帝还惊忧成病,卧榻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稍微好转,勉强临朝。
桓帝痛心疾首道:“大司马此次负伤,朕甚为心痛,原本京中事宜都赖大司马,现在要全赖萧卿稳定了。”
萧暥发现他走路步履不稳,腿脚都在哆嗦。
心道:他这是演的用力过猛了?这样子不像是大病初愈,怎么有点中风前兆?
“萧卿平定凉州,荡平北狄,劳苦功高,朕要加封萧卿为大司马大将军,统领……”桓帝话没说完,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当堂栽倒。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搀起了皇帝。
桓帝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眼睛。
此时桓帝脸色如蜡,眼睛凹陷,眼周乌青,盯着萧暥的眼神活像一个吸\毒成瘾萎靡不振的人,盯着娇艳欲滴的罂.粟。
萧暥立即谨慎地甩开他,道:“谢陛下嘉奖,臣不敢居功。”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腰间就被摸了一把。
桓帝的手像蛇一样游过,又迅速抽回:“萧卿为国南征北战,如此消瘦,这朝服的腰身都显得宽余了。”
萧暥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立即退出一步。
“将朕的九转乾坤丹取来一匣,赐予萧卿。”桓帝一边往御座走去。他有些含胸驼背,头发似乎更稀疏了,使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老迈的宫人。
有时候萧暥真的搞不懂这皇帝是演技太好,还是药磕多了……
彩凤环绕的漆匣里,装着十二枚朱砂色的丹药,还有一股不明显的异香。
谢映之捡出一枚,在指腹间揉碎了闻了闻,道:“此丹药为练武之人强筋壮骨所用。”
“哦,”那么说皇帝这回倒是还算正常……
“但其中有几味药颇为别致,产于西域,中原极为稀有,价格昂贵,乃世家公子商贾巨富游于章台柳巷勾栏风月所备。用多了容易血气膨胀。”
萧暥心道谢玄首说得可真是含蓄。
所以,这皇帝一边跟吸了毒中了风似的,一边偷偷送他壮.阳药。这是什么迷惑操作?
难道说桓帝看着他身体病弱、瘦削,想让他再使劲作一把?这个皇帝的脑回路,萧暥越来越看不懂了。
“此番西征,主公身体劳损过度,正需休养,这个我没收了。”谢映之顺手把丹药收入药匣,边道,“听说陛下要加封主公为大将军大司马。”
萧暥眉心微微一蹙,恐怕这也是没安好心。
大将军兼领大司马,统领全国兵马,但九州分崩,诸侯割据,统领谁去?只不过是个虚衔,但是其中的政冶意味颇为明显。
萧暥道:“这是将我置于风口浪尖。”
谢映之反问:“主公何时不在风口浪尖?”
萧暥顿时了然。要任事,必先立威。
大雍朝几百年来,大将军为武官之首,大司马虽为军职,却更偏政职,这是为了分权,极少有人大司马大将军集于一身。
桓帝是想借此把他置于天下的靶心风口,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大司马大将军,虽是虚衔,却让他在此后的征战中,可名正言顺地率王师以讨伐不臣。
如今秦羽负伤,雍、襄、凉三州的兵事要有人管。他武威将军的名号只能统领自己麾下的锐士,而他此次的功勋,加封也是实至名归。
“有大哥在,我且代理大司马的事务。”萧暥道。
一直以来,秦羽这大哥厚重少文,以往只要有他在京城,萧暥心里就多少有个底。而现在,他大权独揽的同时,这天下的重担也压在了肩头。
而且此番秦羽负伤,让他想起了曾经问过谢映之的一个问题。历史到底能改变么?
当年他在猎场上救了阿迦罗,如今阿迦罗还是间接死于他的手上。书中,秦羽是他害死的,此番他什么都没做,秦羽依旧是出事了。
什么人害得秦羽?
历史上是不是也是这些人害死秦羽让原主背了锅?
想到这里,萧暥问:“这几天清察司查出什么来了吗?”
谢映之容色淡淡:“我也想问主公一件事。正好今天主公面圣归来。”
萧暥察觉到他平静话音中有一丝不同寻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何事?”
夕光下,谢映之清冷的双眸犹如冰魄,“倘若陛下失德,主公会行废立之事吗?”
萧暥骤然一愕。
朱璧居里,天色渐晚。
这次诸侯瓜分凉州一计失算,容绪颇为沮丧,深感萧暥如今不仅善于用兵,这手腕也越来越娴熟了。越来越不好把握了。
心怀杂念,一卷博物志无心看下去,他闭目捻眉间,轻裾随风带来一丝袭人的暗香。
容绪抬眸就见一只纤纤素手,正挽袖在往鎏金香炉里添香。
容绪最为怜香惜玉:“这是侍女做的事,姑娘的手是抚琴的。”
“抚琴也可添香。”女子嫣然一笑,“前番进的云香陛下可还喜欢?”
这个女子叫做阿紫,此番京城动乱,家人都遭了灾,无处可去,容绪见她姿容甚美,又通才艺,便收入府中。
容绪道:“你调的香连我朱璧居的香师也不及。陛下也夸赞过。”
此番他瓜分凉州之计失算,结果空让桓帝白白吃了好几天的药,进献了这香将功折罪后,桓帝居然没有招他进宫大发雷霆。
阿紫微笑:“能得陛下赏识,是阿紫的福分,阿紫会再研磨香道,为先生和陛下制香。”
容绪道:“姑娘颇有才气,我更不能亏待了你,姑娘日常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
阿紫闻言欣然有喜色,眉眼宛转轻道:“坊间传闻容绪先生有一间香阁金屋,纳尽闺中珍丽绮秀,可否让阿紫开开眼界?”
容绪猝不及防,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要求,这姑娘有点特别。
他看了看天色,道,“今天时辰已晚,掌灯看不分明,不如改日。”
稀薄的暮色下,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眼睛一沉如渊。
萧暥心中一震,废立皇帝。
历史上不乏有权臣废黜皇帝。
做的好,如伊尹霍光,是中兴的贤臣,做的不好,那就成了董卓窦宪王莽之辈,不仅是搞得家国大乱,自己的下场也很凄惨。
而且,伊尹和霍光废帝,都是在皇帝有荒诞不检的行径后,才行废黜。那么说桓帝……
萧暥道:“莫非兄长是陛下所害?”
谢映之道,“我已查清。”
接着他将秋狩猎场之事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
桓帝被北宫氏怂恿,使用钱熹之计暗害秦羽,拉王家下水,王戎恐惧萧暥回京报复,才孤注一掷怂恿京中老世族一不做二不休,企图兵变夺城。只是一来没想到萧暥回军如此迅速,二来,世家大族的私兵不仅战力不行,关键时刻,还被容绪摆了一道。
谢映之道:“主公曾说过,加害大司马者,绝不放过。我想问主公,如果是陛下所为,主公如何处置?”
当年义父魏淙出事,就是桓帝在背后作祟,而这次桓帝又害他的大哥秦羽。
新仇旧恨叠加起来,萧暥目光中掠过一抹寒芒,被谢映之敏锐地捕捉到了。
“若主公要废黜陛下,我玄门便将这些年陛下的所为公之于天下。包括当年加害魏淙将军,连同郑图发动京城兵变,为嫁祸主公而毒杀皇后,以及如今勾结北宫达,于秋狩之机加害大司马。”
萧暥明白了,这就是谢映之的立场。
伊尹霍光废帝,是在太甲和昌邑王有荒诞不端之举后,为世人奉为贤臣。所以,他若要废黜桓帝,必须掌握桓帝的所有不端之举。
谢映之道,“当今陛下,为君,迫害忠良,损国柱石,为夫,毒杀\妻儿,嫁祸于人。且不止这些。”
谢映之站起身展开一部卷册,“这里是陛下这些年所为,卖官鬻爵,强征圈地,参与博注,狎猥佻佞……”
萧暥诧愕,谢映之竟然已经查到这个地步。这些材料加起来,比太甲和昌邑王严重多了。ωωω
一旦抛出去,哪一个不是重磅炸\弹。必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如若主公要行废立,玄门必为主公正天下之名。”谢映之静静道。
萧暥忽然明白了,谢映之所以此前一直不公开站出来支持自己,就在等最关键的时刻。
如果他要行废立,那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但是,如果废了皇帝,那么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