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寓所吃早饭,宾主三人叫了两个相公。仲雨是个贪财不贪色的,这些相公面上都是假应酬,不在里头讲究,而奚、姬两位,则舍此别无所好,奚十一更是下作,一饭之间,也要进去两次。从前还只一个,如今又添了巴英官,更比春兰巴结的好。巴英官肌肤虽黑,却光亮滑泽,得个油字诀,所以爱的人最多,姬亮轩醉后也曾对人讲过。
是日饮酒之间,奚十一叫春兰进去了一回,出来坐了一坐;又叫巴英官进去了。仲雨不知其故,只道有事,便与亮轩讲些闲话。这两个相公,一个是蓉官,一个是春林,皆是奚十一常叫的。蓉官对着春林做眼色,春林笑了一笑。亮轩也做眉做眼的,仲雨偶然看见,却不晓得什么,也不便问。蓉官忽问仲雨道:“你能有个相好姓魏的,他初到京时,我就认识他,却不见得怎样。前日我在富三爷家见他,体面得了不得,大鞍子热车,跟班亦骑上马。他如今做了什么官了?”仲雨道:“尚未得官,在华公府里当师爷,发了财,自然就阔了。”亮轩道:“我听得人说,华公府富贵无比,除了皇帝就算他家,是真的么?”
仲雨笑道:“这也是外头的议论。若说华府里,田地甚多,我听得有四十几个庄头,一年论租,就抵得一府分的钱漕,自然也算个极豪富的人家了。”亮轩点点头:“我们东家也常提起,说华公子是他的世叔,华公爷是我老东家提台老大人的老师。
有这么一个好世交,我们东家竟不拉拢。小弟是常劝他去走走。
东家说,这是从前在军营保举的老师,那时华公子还小,说起来也未必知道,所以不肯去。就是现在那位徐中堂,做两广总督的,也是老师在军营同拜的,如今只有二少爷在京里。我前日在街上看见他,坐着辆飞沿后挡车,有七八匹马跟着,相貌很体面,我看他将来也要做督抚的。我们东家也是不肯去,不知道什么脾气。”仲雨笑道:“徐二爷原是个顶阔的阔人,他与华公子真是一对。前日我为你东家,在他面前求了多少情,出了多少力,他还不晓得,我也没告诉他。论理,你东家应该重重谢我呢。”亮轩忙问何事?仲雨笑道:“久后便知,此事也不必说了。”只见奚十一出来,趿着双细草网凉鞋,穿条三缸青香云纱裤,披着件野鸡葛汗衫,背后巴英官拿着柄黑漆描金鬼子扇,笑嘻嘻一轻一重的乱扑出来。亮轩出席相迎,仲雨也照应了。奚十一坐下,仲雨道:“你今日有什么事这么忙?
“奚十一笑了笑,方说道:“有点小事都清理了。”便道:“我方才失陪你们,干几杯罢。”仲雨道:“喝得多了。”奚十一道:“好话,快再干两杯,我们豁几拳罢。”仲雨道:“也好。”奚十一就与仲雨、亮轩、蓉官、春林豁了十拳,起初还叫得清,后来便叫出怪声。广东人豁拳是最难听的,像叫些杀狗杀鸭的字音。
豁完了拳,讲些闲话,仲雨忽然问奚十一道:“如今有个顶好的相公叫琴言,在秋水堂住,他的师傅叫长庆,你曾见过么?”奚十一道:“没曾见,听是听得说过,是好的。”仲雨正要话时,蓉官道:“好什么?只得两三出戏。你叫他陪酒,终席不说话。要他斟钟酒,是没有的事。”春林道:“好沉架子,到他家去看他,倒是从不会客的。就是从前的王吉庆、李春芳,如今红字号的袁宝珠、苏蕙芳,也没有这么大架子。要他中意的,才陪着坐一坐;不中意的,简直的不理,赏他东西谢也不谢一声,也没有见他给人请安。”奚十一道:“这么样的相公,没有遇见我。若遇见我时,他要这样起来,我就骂这婊子养的,他能咬掉我的卵子?”仲雨冷笑道:“别说你这奚老土,就是你那两位老世叔,是有名的大公子,尚且不能难为他,倒常受他的气。若教你去,准还不能进他的屋,休要想见他。”亮轩道:“那里有这话?我不信。岂有东家这样阔人,还不来巴结,难道他不喜欢银钱的?”仲雨道:“别人你拿钱,可以熏他;这小东西,钱倒熏不动的。”奚十一道:“岂有此理,你不要尽讲海话。你看我去,包管他必出来,还待得我好。”
蓉官道:“未必。或者出来见一见,就算高情了。要待你好断不能。我见他待人没有好过,就是见那几位大人们,也是冷冷的。倒是他两个师弟天福、天寿会应酬,相貌又不好,人也不喜欢他。他师傅曹长庆,也是个古怪脾气,就是一门只爱钱,钱到了手,又不睬人了。”奚十一听了这些话,心上着实不信,对仲雨道:“你停一停,同我去看看,到底怎样?”仲雨道:“别处都去,他那里我不去,况前日我还骂了他。”众人吃了饭,又坐了一回,仲雨告辞去了。两个相公又闹了好一回方去。
奚十一过了夜,明日早饭后,想起仲雨所说的琴言这么利害,到底不信,必要去试试。过瘾之后,同了姬亮轩,带了春兰、巴英官,自己换了件新纱衫子,坐了车,叫春兰、巴英官同跨了车沿,亮轩另雇一个车,到秋水堂来。
这边琴言正在悲悲楚楚的时候,前日长庆见聘才生气走了,虽托叶茂林为他婉言,总不见茂林回信,心上有些狐疑。又想起五月间,有两个人闹来,送了四吊钱,陪了多少礼方去,听得传说是华公府的车夫。昨日听得聘才口风利害,似乎必要来的,便十分担着担子,进来与琴言商量。琴言自那日从怡园回后,直到今日总是啼哭,自己也不晓得为着什么,一味的悲苦,倒像有什么大事的,心中七上八下:一来为华公子赏识了他,将来必叫他进府唱戏,那时府里多少人,怎生应酬得来;二来每逢热闹之场独独不见庾香,故此越想越觉伤心,倒不料得聘才即来,说要买他。
长庆进来,见了琴言啼哭,不知为着何事,便安慰他两句,就说起聘才来说的话,去的光景,要寻事生端,叫你唱不成戏的意思,我不知你心内如何。若进去了,快活倒是快活的,不过是一世奴才,永作华府家人了。琴言听了,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长庆没了主意,又安慰他。琴言带哭说道:“师傅,多承你能收了我做徒弟,教养了半年,我心上自然感恩,所以忍耐,又活了两个月。如今师傅既不要我,我也不到别处去,省得师傅为难。总之我没有了,师傅也就安稳了。”说了又哭,长庆也连连的叹气道:“不是这么讲,我原舍不得你去,不过与你商量,恐怕逆了他们的意,闹些是非出来,大家受苦。他如今又不是白要你进去,他许下我几千银子。我是算不来的,觉得这个买卖有些折本,所以主意不定。若是进去,在你倒是极好的日子,只是苦了我了。”琴言道:“师傅要银子也还容易,我在这里一年,也替师傅挣了好些钱。设使我进去了,也就歇了,难道还能弄些钱出来?就是师傅少钱,也不必生这个念头,还是不卖我的好,还能够养得师傅三年两载。”长庆道:“我主意原和你一样,就是其中有好些难处。你如今倒别顾我,只要你自己想,自己定了主意才好,也不必哭了。我是有事要出门,偏偏天福、天寿又进戏园去了。你若气闷,不如去请素兰来与你顽顽,他今日不下园子,你们是讲得来的。”一面说,就走出来了,叫人去请素兰即便过来。
刚走到里面,这边奚十一已到门,春兰、英官下来,进去问了,回说不在家。奚十一听了,先有一分怒气,自己也就下来,刚刚走进了门,姬亮轩尚在门外,只见一人笑嘻嘻的上前说道:“老爷是找那一个的?若是找相公们的,没有一个在屋里。”说罢,便迎面站住,也不说个请字。奚十一见了就有了三分气。正要开口,倒是春兰先说道:“呀!这是奚大老爷,无论相公在家不在家,总请大老爷进去,怎么门口就挡住了?”
那人才退了两步,说:“请大老爷进屋子里喝茶。”即开了二门,奚十一同亮轩进内,走过了庭心,上了客厅,却是三间:东边隔去了一间,算客房。对面两间,一边是门房,一边空着。
当下两人就进去房内坐了。英官、春兰即在外间坐下。那人送了两钟茶上来,有些认得春兰,问了来历,进去告知长庆。
长庆道:“已经回说不在家,也就不必应酬他了。”又想道:“这姓奚的,虽听得他是个冤大头,但是个没味的人,多少相公上了他的当,没处伸冤,琴言是断乎讲不来的。不然叫天福、天寿回来,或者有些甜头,也未可知。一面即打发人到戏园去叫,一面自己穿了衣裳、鞋袜出来,款待奚十一。
且说陆素兰来,见了琴言问道:“何事?”只见琴言又是娇啼满面,歪倒在炕上。素兰安慰道:“你又怎么,你师傅请我来有何话说?”琴言道:“我今番真要死了,不比从前还可捱得下去。”素兰忙问何事,琴言就把长庆的话述了一遍。素兰也觉吃惊,发怔了半天,方问道:“你师傅的意思怎样?”
琴言道:“师傅也没有主意,似乎两难,只有我死了,便了结了。”素兰素:“你开口就说死,事情须细细的商量。况现在并没有闹事,又没人逼你,且缓缓的想个法儿。”琴言道:“有什么法想?你忘了他们有个魏聘才,肯赦我这条命么?只有一句,倒是瑶卿害了我了。”素兰道:“怎么说是瑶卿害你?”
琴言又淌了些泪,不言语,素兰疑心,连声的问,琴言叹了口气道:“若使大年初六那一天,瑶卿去唱了那出《惊梦》,我便不上台,也就干干净净,直到如今没什么丢不开的事。偏要我去当灾替死,害得人半年以来,心上没有一刻快乐。前日招此非灾枉祸出来,仍系那出《寻梦》断送了我,偏与瑶卿合唱。他若写意些,我也不经意了。若叫他当场压下我来,又叫我没脸,所以我不得不用心,偏又惹出这件事来。岂不是始终是瑶卿害的?”素兰道:“我看华公子这个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也没有见他糟蹋过人。你若心上没有牵挂的事,倒可以去混几年,或者倒有些好处,也不可知。就是不能会见庾香的苦了。”琴言道:“就算华公子是个好人,难道魏聘才就不教坏他么?”素兰道:“你们若合了式,魏聘才那种东西,非特不能欺你,且要巴结你呢!但我有一句话,你倒不要怪我:譬如我们这班人与人相好,原是要论心的,但也不好太过。譬如度香、庾香两人,待你的情分是一样的。不过,庾香专在你身上,不肯移情于人,所以你就为这上头,也就专为他,不肯移动一步,是讲究专致的工夫了。但是庾香比不得别人,他年纪小,没有惯常出来,一切都不甚便当。假使他们太太晓得了,还要教训他,不准他出来;若访出你们相好,还要归怨于你,这是一层。你心上只管有庾香,脸上不要教人看破了,人就要怪你,说人是一样的待他,他是两样的待人,他到底与庾香是那一种交情呢,这是两层。此刻不怪你者,就是度香照常相待。
你常常冲撞他,久而久之,要心冷的。你少了度香,也固然于你无损,你的师傅就不好了。此刻有度香供给他,他自然不叫你再找人。如果度香淡泊起来,他必要在你身上找还他那些钱。
你想天下人,还有如度香这么样待人么?那时你受尽了气苦,只怕比进了华公府还苦呢,这是三层。到那个时候,庾香能救你还好,若依旧束手无策,不过将些眼泪给你,将些疾病报你,你两人仍是隔开,依然空想。叫你一身在外,如驴儿推磨;一心在内,如道士炼丹,你受得受不得?那时只怕真要死了,这是四层。你若进去了,或者仍可出来,也不定的。我听得华公子,最喜成人之美。若打听你们两人,有这样至死不变的交情,倒因此成全作合起来也不可知。即或不然,你歇几天,也可告个假出来,到我这里,去请庾香来会一会,倒可无拘束。你心上若当他与奚十一、潘三一流人,我可以替他出结:断不至此。
依我这么想,是进去的为妙。”这一席话,说得彻底澄清,一丝不障,就是个极糊涂的人,也能明白,岂有夙慧如琴言,尚不能领悟,便也点点头道:“我并不是料不着这些事,我为着情在此时,事尚在日后,故重情而略事,行吾心之所安,以待苦乐之自来。如到极处,则捐生以报,成我之情,一无顾忌。”
素兰道:“杀身图报,难道我辈做不出来?但也要看什么事。
你为庾香捐躯,是为什么?问你,你自己也就说不出;你死了也不算什么忠臣烈士,节妇义夫。明白人还说你可怜,是一个情痴,糊涂人便说你是个呆子。甚至于胡猜到另有他故。且庾香到你死后,他不能不看破了。他上有父母,要报答的;自己有功名,要奋励的;且未娶妻生子,后嗣是要接续的,如何肯能为你捐躯?那时他倒想开了,一痛之后,反倒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镜花水月,到眼皆空。’只是可惜了你,到阴司,仍是孤孤单单,盼不到他,一样的悲苦,无人可诉,你还能唱《阳告》吗?再要死时,就难再活了。”说到此处,自己笑起来,琴言也就笑了,叫道:“兰哥,兰哥!我真佩服你,你这些见解从何处得来?”素兰忽要走动,问道:“后面那小院子,可解手么?”琴言道:“有毛厕,倒还干净。”素兰就开了房后一扇小门,上了毛房。只听得叩门之声,见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