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峰?是谁?官居何职?”沈采苡问了一句,铃兰却说不清了,羞惭回禀:“这几日姑娘昏迷,奴婢等人只顾着着急,却是忘了打探消息,请姑娘恕罪。”
沈采苡抿唇,想起她醒来时候,那一张张眼眶红肿、焦急担忧的面容,心中一暖,便也说不出苛责的话来。
“是我让你们担心了。”她安慰了铃兰一句,便让她去稍微打听下,起码,要知道方承嘉到底接受了谁送的舞姬。
官场亦如战场,自然是有敌有我,敌我双方内部,又各有派系,方承嘉便是接受舞姬,也该是做过考虑的。
沈采苡想从中知道些讯息。
铃兰领命而去。
这事情也不是个秘密,铃兰很快打听到,回来发现沈采苡已经因为精力不济,喝过药之后睡着了。
白菊正在给她用热毛巾敷面,而后把脂膏揉匀搓热,涂抹沈采苡面上。
整个过程轻盈快速,很快就做完了,白菊又把沈采苡的手放入温热的水中洗过,而后用热毛巾包裹整个小臂,反复两三次之后,才开始涂抹脂膏。
沈采苡整个过程都没醒。
铃兰看得好生无语,姑娘可真是时刻不忘漂亮啊。
白菊看出来了铃兰想法,低叹一声:“如今也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能让姑娘高兴了。”
铃兰沉默了一瞬,可不是么,“方公子也真是狠心,说退婚就退婚,退婚后一次也不曾来看过姑娘。”
白菊摇头,“有什么好看的,见一次伤心一次罢了;长痛不如短痛,藕断丝连,又有何好处。”
也是这个道理。铃兰“嗯”了一声。
等沈采苡再醒来,李氏正与丁香再外间说话,听铃兰说沈采苡醒了,立即进来探看
用过饭,铃兰报与沈采苡,“姑娘,已经打听清楚了。”
方承嘉那一日是接到了锦丰郡王的邀请,前去郡王府赴宴,而后醉酒,看上一舞姬,锦丰郡王便割爱相赠,方承嘉推辞一番,便收下了。
“锦丰郡王?”沈采苡惊讶,“确定是锦丰郡王?”
铃兰点头:“是的,此事外面已经传遍了,不会错的。”
沈采苡回忆起锦丰郡王的生平来。
锦丰郡王父亲乃是隆安帝堂兄,本来到锦丰郡王这一辈,便要降等袭爵,封镇国将军。
只是锦丰郡王父亲与隆安帝私交甚好,又是因公殉职,隆安帝让他直接承袭了锦丰郡王之位,平日里也颇多信赖,虽然是闲散宗室,却也无人敢小瞧。
但闲散宗室只是给外人看的,朝廷官员实则心知肚明,从前些年起,锦丰郡王便已经暗中替皇帝办事,组了缉事处,四处洒了探子,监察百官。
前两年还只是监管朝官,这两年,京城附近的地方也受了监管暗查,怕是再过得几年,整个大靖朝,遍地要被这些缉事处的暗探给盯着了。
在对待锦丰郡王的态度上,自来因为文武相轻而难以说到一起的文武官员,态度难得一致起来。
他们面上还算是和善,实则对锦丰郡王充满防备和不屑,暗生不满与厌恨那些暗探,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臭虫,无处不在,着实讨厌。
对缉事处,文武百官虽然还不到谈之色变的地步,但是总之是没有任何好感的。
可这些令人厌恶的老鼠,有时候也能发现一些常人没发现的东西,并上报朝廷如鸡鸣狗盗之辈,偶然也有派上大用场的时候,缉事处也是如此。
隆安帝得了消息,便会正式在朝廷内提出,交与大理寺刑部等去查探,倒也扫掉了几个朝廷内的蛀虫。
说实话,最开始文武百官虽然不喜欢缉事处的存在,但毕竟对方也做了些实事,与天下百姓和朝廷社稷有利,文武百官对其虽是敬而远之,但并无厌恶。
不过,那些暗探越发的肆无忌惮,甚至有时候为了功绩钱财,竟然还会构陷朝廷官员,制造冤案。
这些暗探还会充当隆安帝的刽子手,暗中在朝廷官员家中放下营私舞弊贪腐谋逆等等之类的证据,再蛮横搜寻出来,不待大理寺或者刑部下公文,便开始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若有宁死不肯按照他们意思招供之人,往往被折磨致死。
如此怎能不让人厌恶愤恨。
方承嘉身为状元郎,他的前途,本该与缉事处无任何勾连,然年前年后被阮讷派出去办差,有两次都是与缉事处有关联,暗中查案时候,也需要缉事处的暗探引路,一来二去,便认识了锦丰郡王。
锦丰郡王向来厌恶和那些酸腐读书人打交道,他们看不起他,日常两方相遇,那些读书人引经据典指桑骂槐,听得锦丰郡王头晕脑胀,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骂了半天。
等被人提点,知道自己被骂了,锦丰郡王想要去找那些读书人的茬,隆安帝不给他做主啊,甚至还会把他训斥一顿,让他多读书,腹中无有半点墨水,着实丢人。
这着实是可恶极了,锦丰郡王气愤难当。
故而锦丰郡王一心想要找个读书人来与读书人打交道,免得自己再去受罪。
而且他还要找个读书人里面的佼佼者,如此才够落读书人的脸面。
他看上方承嘉,是因为方承嘉君子端方,不像之前合作的其他读书人,一边用着他手下的暗探,一边把他和他手下暗探贬的一文不值。
锦丰郡王被读书人欺负多了鄙视多了,难得见到一个开口说请、闭口称谢、谦逊温和的,心中便琢磨着把方承嘉弄到缉事处。
与方承嘉相处几次之后,锦丰郡王倒是真把方承嘉看做了朋友,并希望方承嘉能帮他
他不学无术惯了,最开始弄了缉事处,也是胡闹,想要折腾一下那些看不起他的文官们。
没想到反而办成了几件事,被隆安帝逼着上进,到如今,缉事处的摊子铺的大了,他便觉得力不从心。
那些恶意构陷官员、屈打成招之类的事情,有些是处于隆安帝授意,有些却是因为手下多了,良莠不齐,他也控制不好。
锦丰郡王希望能培养一些有能力的,助他掌管缉事处。
方承嘉虽然不够很辣,处事也还有些稚嫩,本心却是清正,锦丰郡王需要这样的人,来让缉事处这把刀,有个鞘。
当然,同时也能落那些文官的脸面。
这些事情沈采苡都是知道的。
方承嘉与她见面或者通信时候,曾说过锦丰郡王拉拢他的事情,只是他暂且拿不定主意。
如今看来,方承嘉是做出了选择了。
沈采苡垂了眉目,唇边勾起苦涩笑容。
等沈文和回来,沈采苡揪着他的衣角,“哥哥,从今而后,子善从人人称慕,变得人人喊打,他……可受得了?”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沈文和黯然开口,他也不是不心痛的。
十多年同窗之谊,又是通家之好,方承嘉亲近沈家,沈家何尝不是把方承嘉当作自家子侄来看待。
如今断了,虽不像亲骨肉反目那般血淋淋,可也差不太多。
卑下者人人可欺,人人可辱,弱小便是罪。
沈采苡“嗯”了一声,他已经下了决定,如今除了祝他鹏程万里,别无它法。
“别担心了。”沈文和轻叹,“他这样做,其实也好。”
方承嘉在朝中,并无亲族任官。
自毁名声后,同年同窗座师,都恼恨他自甘堕落,与奸佞小人为伍,与他疏远了关系。
无亲族、无同年、无同窗,一切都得靠着皇帝,自然能得了皇帝最大的信任。
而方承嘉这般做,与沈家而言,也有一个好处沈家选择与他退婚,非但不会对沈采苡名声造成影响,反而会让读书人觉得,沈家为与方承嘉这等“佞臣”划清界限,不惜牺牲沈家女清名,乃是大义灭亲。
沈家不但不会损了名声,反而更能得些认同,沈采苡虽然背上了“退婚女”的名头,却也能得些同情。
而一旦方承嘉确定会掌管缉事处,那他就绝对不可能再尚庆安公主,皇帝不会允许有望夺嫡的六皇子亲姐,嫁与掌管缉事处暗探的方承嘉的。
帝王多疑,隆安帝肯定会害怕属于自己的暗探,被六皇子用来铺路。
“只有子善,没得半分好。”她喃喃一句,让沈文和也湿了眼眶。
“子善绝不是能做出恶事之人,却要担着恶名,为千夫所指,哥哥,你说,我们只是想好好的过日子,怎么这么难?”
“即便是明面上断了关联,可在你我心里,子善依然是沈家的一份子,是我们的亲人。”沈文和声音沉沉,铿锵有力,“有事我们都不会不管的,放心便是。”
沈采苡用力点头,是的,只要他有需要的地方,他们都会竭尽全力去帮。
“子善。”沈采苡睡到半夜,忽然惊醒。
梦中,方承嘉被千夫所指,形容憔悴,清瘦无比,她在远处看着,想要上前,为他辩驳,她的人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样,不能动,不能言。
只眼睁睁看着他被哪些人逼上悬崖。
他转头,看到她时候,却缓缓露出笑容,一如往日明亮温煦。
“六妹妹,此生,我是不悔的。”
“莫要哭,你笑着才好看。”
沈采苡哭着醒来,泣不成声。
“姑娘,您可是身上难受?”值夜的丁香急忙进来,手抚向沈采苡额头。
文竹进来看了一眼,而后又出去,端了温水绞了帕子为沈采苡净面。
“无事。”沈采苡定了定神,“扶我去书房。”
“姑娘,您这样着实不宜再吹风。”丁香拒绝,沈采苡微怔片刻,“那就准备笔墨吧,写字用的。”
站在空出的书案前,沈采苡沉默片刻,落笔成诗,一气呵成。
“竹石笔趣阁小说$网$Www.haobiquge.com
夜梦虎丘竹有感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我上辈子落到那种地步,依然顽固地等着恶人得报应,子善,你也莫要放弃,总有一天,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虽然因为卧病后手腕乏力,字迹有些虚浮,然而其中坚韧、倔强与傲然意境,却冲破纸面,直击心灵。
诗作就,沈采苡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一般,屋里跌坐椅上,好半天,才吁出一口气。
“哥哥。”第二天沈文和来看她,沈采苡郑重取出画卷,“哥哥,帮我把它交给子善。”
沈文和展开看了一眼,眼睛猛地一亮,“好诗。”虽无华丽辞藻,却可激励人心。
沈采苡浅浅笑了笑,“昨夜偶然有感。”
沈文和颔首,“我定然会把它亲手交给子善。”顿了顿,沈文和说道:“妹妹给哥哥也誉写一份吧。”
方承嘉需要这份激励,他何尝不需要。
自己亲兄长要,沈采苡当然不会拒绝,当下又写了一张,递与沈文和。
目送沈文和离开,沈采苡让人联系了四皇子的属下,请他们把最近时日里的各种消息汇集成册,传给她,鲁嬷嬷不让她多劳累,不过一白天的时间,扣除休息用饭,也够沈采苡把最近发生的要紧事情过一遍了。
“三皇子妃去世了?”看到这条消息,沈采苡有些唏嘘,红颜薄命,不外如是。
“是,老夫人和大夫人还曾前去吊唁,待得出殡时候,也要设路祭。”红缨应答,沈采苡点点头,“这是应该的。”
三皇子虽然尚未封王,可皇子妃的地位也足够高了,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不麻烦。
麻烦的反而是三皇子一年后,打算续娶何人?
三皇子再娶正妃,家世定然不会差,到时候又添助力,希望六皇子的发展也要跟上,免得双方差太多。
晚间沈文和来看沈采苡,递给沈采苡一个系起的纸卷,沈采苡沉默片刻,双手接过。
这是,回礼么?
她缓缓展开。
“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沈采苡目光落在清白二字上,久久不能移开。
“子善让我转告你,莫要担心,他既然做出了决定,就是什么都不怕的,缉事处虽名声坏,但只是缺乏管束。”
沈文和轻声开口,“杀人的不是刀,是握刀人,他会整治缉事处,断不会再任由缉事处的暗探乱来,他让我们相信他。”
沈采苡唇边绽出殊丽笑容,“我知道,他一定做得到。”
纵使所有人都误解他,疏远他,他想的,依然是谨守本心、不同流合污,为江山社稷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