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郭宋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来到了云阳县,云阳县是京兆府二十个属县之一,位于渭河北岸,长安的东北方向,距离长安不到百里。
云阳县令赵钧被郭宋器重的关中官员之一,他原本是奉天县尉,连升两级为县令,他在郭宋部署的考试中,强烈主张废奴,主张取缔一切贱籍,百姓人人平等。
云阳县县城也不小,约二十余万人口,居民主要以种田为主,县城周围分布着一望无际的农田。
县令赵钧带领一众官员在县城门口迎接郭宋的到来,赵钧年约三十五六岁,身材中等,相貌堂堂,他躬身给郭宋施礼,又一一介绍了县丞、县尉和主簿。
郭宋对众人好言安抚,便在众官员簇拥下进了县城。
他这次是突袭,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县里也来不及准备,一切都是以真实的面目出现在郭宋眼前。
县城大街还算干净,没有分坊,大街两边都是密集的店铺,人来人往,到处是运送货物的驴车、牛车,大街上热闹异常,叫卖声不断,充满了生活气息。
郭宋暗暗赞许,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商业,赵钧等人心中颇为紧张,唯恐晋王殿下嫌弃县城太杂乱,不过看晋王殿下的脸色不错,似乎很欣赏县城的热闹,让他们稍稍松了口气。
众人来到县衙,郭宋在后堂坐下,茶童奉了茶,郭宋喝了口热茶问道:“云阳县的状况看起来不错,现在还有什么棘手之事?”
“回禀殿下,云阳县底子好,良田肥沃,现状还算不错,百姓安居乐业,粮价也稳定,目前斗米五十文,不过地价比较贵,一亩上田要十五贯,还是开元老钱的价格,新钱买土地已经不收了,卑职觉得,新钱问题恐怕是个很棘手的隐患。”
郭宋点点头,昨天杜佑也提到新钱问题,老百姓心里有数,新钱本来就比较差,以前是朱泚强压,不想用也要用,现在朱泚被赶走,这种品质较差的钱迟早会被淘汰,大家心里对新钱都开始抵制了。
郭宋缓缓对众人道:“新钱问题确实是朱泚留下的遗毒,要清除这些遗毒,我们也只能一步步来,目前我们筹集了一批开元老钱,准备逐步兑换百姓手中的新钱,当然不可能一下子放开,有定额,比如每户人家兑换几贯钱,可能下个月会展开,具体方案还没有,你们要安抚好百姓,新钱官府承认的,会一步步兑换成老钱,不会作废。”
众人为这件事烦恼已久,听完郭宋的话,官员们顿时长松一口气,赵钧欢喜道:“殿下表了态,我们也可以给百姓一些承诺,要不然走在大街上,总是有百姓捧着新钱问我们,这钱还能不能用?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着实很尴尬。”
郭宋点点头,“你们告诉百姓,新钱可以正常使用,过几天,晋王府的公函就会下达各县,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
说完新钱之事,郭宋便话题转回到今天的来意,他沉吟一下道:“我前天看到一份报告,云阳县想彻底查清奴隶黑户,我对此比较有兴趣,所以专程来云阳县调研。”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晋王殿下是为这件事来的,赵钧躬身道:“这件事由卑职向殿下汇报!”
郭宋摆摆手,“大家都坐下吧!我只是来调研,大家随意一点,不用太紧张,赵县令汇报,大家也可以补充。”
众人跑去搬了几张椅子,四名县官分两边坐下,赵钧道:“卑职一直强烈主张废奴,但废奴不是云阳一个县能决定,所以我们就想把一些基础事情做好,摸清奴隶和奴隶黑户底细,全部登记备案,这样县里就能掌握,云阳县到底有多少奴隶?将来废奴时,就不会被人钻了空子。”
“这个想法很好,循序渐进,先摸清家底,不过你们怎么会想到从奴隶黑户入手?”
“这是由一个案子引发的,朱县尉,你经手此案,你来汇报。”
旁边县尉朱长贵道连忙欠身道:“启禀殿下,事情是这样,大概是正月初五,县里接到一个妇人报案,她说自己女儿被人拐卖为奴,她寻找了很多年,最后在云阳县的一家乐坊找到了,然后我们去乐坊调查,发现乐坊里有十几个乐女都没有身份,后来东主不得不承认,这十几名乐女是奴隶黑户,我们才发现了奴隶黑户普遍存在。”
“刚才那个报案的妇人呢?”郭宋又转回最先的话题,也不知是为什么,他心中对这桩案子总有那么一点点牵挂。
“那个妇人的女儿不是奴隶黑户,确实是一名女奴,是雍县开出的卖身契,因为是合法奴隶,我们也不好强行带走,然后双方协商,这个小娘子暂时住在乐坊,等她母亲赎回,乐坊开价五十贯,给她母亲三年时间。”
郭宋略略有些不悦道:“既然本身是拐卖的小娘子,官府为什么不替她赎回,让她们母女团聚?”
几名官员脸上都露出尴尬之色,赵钧半晌道:“这种事情太多了,我们最多是帮忙压价,乐坊东主开出五十贯,我们则压价到三十贯,双方都签了协议。”
“那十几名奴隶黑户呢?”
“目前还住在乐坊,她们没有身份,也没有父母,愿意学门手艺吃饭,都不肯离去。”
郭宋起身道:“我们去乐坊看看。”
这种奴隶买卖确实是很头疼的事情,不是一张禁令就能解决,关键还是普遍百姓的意识,他们把奴隶买卖看作是很寻常的事情,就连奴隶本身也没有什么反抗意识。
乐坊的名字叫做杜鹃乐坊,乐坊一方面是音乐学校,培养女学生和乐姬弹琵琶,唱歌,跳舞,另一方面它也是一种商业演出机构,唐人的婚丧嫁娶一般都会找乐姬来助兴,还有各大酒楼也会请乐姬入驻,甚至某个达官贵人看上某个美貌的乐姬,也会出钱把她赎走,总得来说,乐坊还是一个比较赚钱的行当,基本上各县都有。
乐姬来源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从小买来的女奴,这种乐姬基本上没有收入,乐坊东主包吃包住。
还一种是主动从业者,这种需要换籍,从平民籍贯变成乐、娼等贱籍,但不管是哪种方式,一旦入行,都很不容易脱身,一般到三十多岁以后,年长色衰,老大便嫁作商人妇,或者嫁给同行乐师。
只有少数长得好,运气好的,被达官贵人看中,委身为大户人家小妾,像张雷的小妾就是乐姬从良嫁给他。
不过郭宋去年颁布了脱籍令,废除了贱籍,如果不是奴隶身份,普通贱籍身份的乐姬就是平民了,随时可以走人改行,河东以及其他地方都已经执行,很快关中也会执行。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乐坊,这时,赵钧指着对面一个摆摊卖豆腐的妇人道:“那个就是告状的妇人,她在这里摆摊卖豆腐,盯着自己女儿呢!”
郭宋看见了妇人,见她年约四十岁左右,满脸沧桑,看得出吃了很多苦头,郭宋随口问道:“她叫什么?”
“她也姓郭,灵州鸣沙县人氏,好像叫做郭萍!”
郭宋微微一愣,居然也是鸣沙县?但随即他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这个妇人叫做......郭萍?
籍贯也对,姓名也对,难道....会是她?
郭宋的前身就是灵州鸣沙县人,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姐姐,后来嫁到凤翔府,也就是岐州,郭宋特地托梁蕴道帮忙找过她,几年前,梁蕴道打听到了这个大姐下落,但找到她家时,她家已经人去屋空,不知所踪,邻居也是后来的,一点都不知情。
梁蕴告诉郭宋,他的大姐叫做郭萍,嫁给一个叫做周凉的同县小商人,在雍县做豆腐为生,由于鸣沙县屡屡被薛延陀人入侵,不安全,郭萍便跟随丈夫迁去了雍县,但周凉在十年前就已经病故,她成了寡妇,拉扯着一儿一女长大,日子过得很艰难,五年前一家人便失踪了,现在下落不明。
“她女儿什么时候被拐?”郭宋不露声色问道。
“她的状纸上说是五年前,女儿十岁,现在十五岁了。”
“她女儿姓什么?”
“好像是姓周。”
名字也对上了,这个中年妇人十有八九就是自己的大姐。
这一刻,郭宋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那个可怜的妇人竟然是自己大姐,难怪他刚才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很关心她的案子。
郭宋已经没有心思去乐坊了,便令道:“回县衙!”
他调转马头返回县衙,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跟上,走到县衙门口,郭宋对赵钧道:“那桩拐卖案要重审,现在就审,被拐卖的孩童不允许卖身为奴,它的卖身契不成立,乐坊东主收买拐卖孩童,必须严厉重罚,处以死罪!”
众人都呆住了,郭宋的亲兵郎将赵骏猜到了几分,劝郭宋道:“殿下,或许我们可以从乐坊东主身上追查拐卖孩童之人。”
郭宋冷冷道:“孩子的身契是雍县办的,从雍县就能查到。”
“殿下,时间久远,不一定能查到,而且乐坊东主不买,那个小娘子的命运恐怕会更悲惨。”
郭宋明白更悲惨的意思,那就是被卖到妓院,他略略沉思片刻,便点了点头,又对县令赵钧道:“可以饶他一死,但拐卖的孩童不准为奴,她的奴籍不成立,开始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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