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
梅家坞的一家古香古色的休闲茶室内。木安之坐在一张由大树根制成的大茶几的主人位,娴熟地烧水煮茶,很快就茶香缥缈。
坐在他左手边的白牧月,表情淡然,目光瞟向前方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个供客人活动的露天小院,种着竹子和几丛杜鹃。此时的杜鹃未到花期,唯有墨绿的枝叶,倒是青绿的竹叶稀稀落落倒影在一堵红砖墙上给人一种宁静致远的感觉。
木安之看了看右边的顾至秦,又和他对面的宋远庭对视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保持沉默。木安之是木若素的儿子,和白牧月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又因两人的年龄相仿,兴趣爱好颇为相同,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都比较好。
自从白凤栖掌管了白氏企业,和木家的当家人木若南的关系就陷入了僵局。这十几年来两个人明争暗斗,各不服输,渐渐连脸面工作都不做了。最后的局面是两个人基本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倒也避免彼此的尴尬。比如先前的宋旗山的生日宴会,受邀的木若南携带家眷在清晨拜访了宋家老宅就不参加晚上的宴会。木若素和两个弟弟也不好忤逆大哥的安排,所以木安之带妻子和女儿作代表出席晚宴。
圈中的人大概知道白木两家由原来的联姻关系到不相往来是因为木家的小女儿木霏霏在和白凤栖定下婚期后不久就逃婚了,她的下落至今不明。十九年前,木若南在“无意”中承认当年是自己因私心设法拆散他们。白凤栖对他更是心存怨恨,从此不登木家的大门。
幸好,白牧月和木安之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受到父辈们恩怨的影响。但为了各自的前程,他们也曾分开了好几年,直到白牧月三年前回国成家立业,他们才再次聚首。
白牧月在美国的波士顿读大学的同时,木安之和顾家的长孙顾至秦在大学里结识成为好朋友。宋家的小儿子宋远庭今年四十三岁,比他们三个人都年长一些,但因为父亲宋旗山和白凤栖的关系,他和白牧月也成为了聊得尽兴的朋友。所以他们四个人因缘聚合成为了好朋友,不时会聚在一起共享人生乐趣或共商发展大计。不过,他们的聚会也有所顾忌,地点一般选在幽静少人的场所,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看到白牧月沉闷的模样,心里都明白他的感受。他和冯碧玉的第二个孩子就这样流掉了,换了他们其中的哪一个都不会有好心情,何况是过早品尝了朱远秀病逝的痛苦的白家四个大老爷们?他们四个人前段时间一起吃过饭,都明显地感受到白牧月心中的压抑,如同乌云笼罩令人惶恐不安。他的笑容本来就不多,经历了这个意外就更少了,哪怕他是脸上带笑,笑容始终掺杂着一丝苦涩。
“这茶的汤色浅紫明亮,香气四溢,糯香顺滑。”宋远庭品了一口紫砂杯里的热茶,轻声称赞,“这是紫鹃?”
木安之不禁朝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呐。这是紫韵春芽,是云南的一个朋友所赠。”
顾至秦听他这么说,端起杯子闻了闻再细细品了一口,点着头道:“香气怡人,回甘很好,紫茶的确是上好的佳品啊。”
顾至秦听说过紫鹃,但他是第一次品尝。他伸手拿起旁边的茶叶盅好奇地观察起来。紫茶是云南大叶种茶叶中的稀有品种,生茶呈紫红色,制成干茶产品后成紫黑或墨绿色,冲泡后茶叶变成青绿色,故杯当地人称为“三色茶”。
“牧月,好茶要趁热。”木安之将茶杯递到白牧月的前面,笑着提醒。
白牧月闻言回过神来,用手指在茶桌上点了两下表示谢意后,端起茶杯,看了看他们三个:“行家面前我就不乱作评论了,我用行动表示吧。”
言罢,白牧月将茶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补充道:“好茶!”
“看来是选对了。”木安之听到大家一致的赞扬,心里也很高兴,再给众人添一道茶水,一边解释,“我最近做检查发现血脂指数有点高。听说紫鹃对三高的效果最好,所以托人弄了点来。”
大家听他这么说,不禁将视线落到他的小肚腩上。木安之素来好静也爱美食,而且无肉不欢。每次下杭帮菜的馆子,软糯红亮的东坡肉都是他必点的一个菜,也一定会摆到他的面前。个子中等的他是他们的四个人当中最矮的,也是不到30岁就有小肚腩的一个。
白牧月也好静,一本好书就能让他待一天;但他也喜欢爬山。回到杭城后他又像高中那样,有时间就去,很快就找到了能让自己呆一天的地方。他尤其喜欢带着书爬到山上找个无人处看风景和看书,所谓动静结合,一举两得。
“合理的饮食和适量的运动才是降低血脂最有效的方法,安之,明早你和我一起去跑步。”顾至秦接口说着,拍了拍他肩膀,“保证把你的指数降下来。”
个子较高的顾至秦是户外运动的爱好者,尤其喜欢跑步,每年还自费参加各地的大型马拉松比赛。所以他的体型秀美,脸上的气色也好。
“就你那样的跑法,马都能被你累死。”木安之瞧了他一眼,笑着拱手道,“你还是饶了我吧。”
“你呀你呀。”顾至秦有点无奈地对他摇着头,“不爱动的毛病得改改了。”
“我这个人就两个爱好,静享美食。”木安之反驳着,“在大学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了,静享美食的静,是安静的静。”
宋远庭见状,转向白牧月关切地小声问:“还好吧?”
白牧月和他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宋远庭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宽慰道:“孩子也讲究个缘分,想开点。明年再要一个正好符合你们夫妻俩原先的计划么不是?”
听到宋远庭后面的话,白牧月的嘴角不禁泛起了一丝的讥笑:从冯碧玉手术到现在快满一个月了,他完全失去了和她亲热的兴趣。自从两个星期前他看到了检验报告的结果,他就申请去了外地出差,完美地避开了和她的朝夕相处。之后他呆着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晚;晚到冯碧玉睡前等不到人,醒来也看不到他的脸。这么可能还有“明年再要一个”的可能呢?
宋远庭看到他的这个表情,不禁站了起来对他说:“牧月,陪我出去抽根烟。”
白牧月默默地站起来,朝木安之和顾至秦两人道:“你们先聊着,我和远庭很快就回来。”
“咦,牧月,你不是不抽烟的吗?”顾至秦纳闷地看着他们两个已经到了房间门口的身影,追问了一句。
宋远庭朝他摆摆手,拉开房门就出去了。木安之在茶桌底下悄悄地踢了顾至秦一下,示意他莫要多言。
白牧月回过身来对他们两人微微地笑了一下,便转身跟着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茶室拐角的一条人工小河的某处。望着有点发绿的波澜不惊的河水,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宋远庭拿出一根烟点着了就默默地吞云吐雾着。白牧月也不说话而是拿过宋远庭手里的香烟放到嘴里吸了两口再还给他。
宋远庭捏着烟,不禁扭头看着白牧月,眼里充满了担忧:白牧月不好烟酒,平时还会劝他早日戒掉。他是一个高智商,高情商,且自控能力很强的人。经过了在美国读书和欧美一带的游历,他的想法和办法多,管理理念和手段先进,很得人心。回国不过三年的时间,他就能在白氏企业站稳了脚跟,令人信服这一点,一直是他们三个人在私底下相互羡慕的。那么,能让他主动吸烟的事情,应该很棘手吧?
白牧月看了一下他,很快就将目光重新落到远处,缓了好一会才轻声问:“远庭兄,你结婚也有些年头了吧?”
“十五年零三个月了。”宋远庭回答完,手里的烟又被白牧月拿去了。
“有过离婚的念头吗?”白牧月问着,将烟还给他,目光还是停在远处。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对人叙说。
宋远庭看着他的侧脸,平静地说:“闹过两次,最终还是没有离成。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却是两个家庭的纠缠,想分开也没那么容易。”
白牧月听了,有一点意外地看了宋远庭一眼:他们眼中的宋远庭和他的妻子两人是郎才女貌,恩爱有加的,不曾想到他们也在暗地里闹过离婚?不过,他说的极是。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背景和身份,离婚只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个方法了。
宋远庭拿出口袋里的金属烟盒,把烟熄了,将烟蒂后放回盒子里。他又想了想才转而十分认真地看着白牧月问:“牧月,到底怎么了?”
白牧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地说:“人生犹如看风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宋远庭愣了一下,一时竟无言以对。他知道白牧月三年前回到国内和只见过数次的冯碧玉成婚的内情。这两年他看到他们夫妻两人虽然不像热恋情人那般的亲密无间,倒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还一直为他们高兴呢,因为他觉得平淡是大多数的婚姻的最终走向。与其像他的婚姻那样,从浓烈似酒走到平淡如水,甚至有了恨不得撕了对方的怨恨;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无波澜,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失望和失落。
“浑浑噩噩地过了27年。”白牧月感概万千地说着,他往河边走了两步,再轻声道,“突然觉得这样活,不痛快也没意思。”
“牧月!”宋远庭喊了一声,然后是后知后觉地上前一把拉住白牧月的胳膊,一脸焦虑地对他摇了摇头。
白牧月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宋远庭那副担忧的模样,半响才不禁放声笑了起来。宋远庭竟然以为他要跳河自杀吗?他暂时没有这个想法和打算,况且,选这样的一条小河,岂不有辱他的身高和水性了?
宋远庭不禁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点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