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结束,休沐也到期,云祯老老实实按时回了大营。
有人来和他打听:“听说右营那边有俩人,参加了你宴会就没回来,李参将去找了一回,竟是被京兆府锁拿问罪了,还不许探监,第二日就已杖八十,刺配流放边疆去了。你知道什么情况不?”
云祯茫然:“不知啊,宴会不是一直都挺好,大家喝得都挺好,没听说发生了什么问题。”
回去了他也问了公良越,公良越道:“是听说有这事,我听说李参将很不满,先去找了九门都督统领。杜统领原本也奇怪,毕竟都是在营的军职,怎能连兵部都不知会就直接问了罪。结果听说杜统领亲去了京兆府一遍,回来就打发李参将回来了,不许他再问这事。李参将不肯,次追问,最后知道罪名就是妄议宗亲,据说是宴上言语冒犯了河间郡王才问的罪。杜统领那边还骂了李参将,说他没管好自己手下兵,让他回来好好整饬军务,不许再有妄议国事、冒犯宗亲的事。”
云祯奇怪:“河间郡王是谁?”
公良越道:“前日才下了旨意封了河间郡王姬怀素庆阳郡王姬怀盛。那天我看他挺和蔼的,想不到……”
公良越也咂舌:“想必那两个蠢货必定说了什么不得了话,河间郡王看着温良斯文,谦和得紧,我说话特别客气,右营那帮子混小子,说话整天都是混不吝,也该吃点亏了,咱们左营,别看大家也嘻嘻哈哈,但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都有家里长辈打着骂着会了。”
云祯听到是姬怀素,已心生反感:“是在我府上拿人?怎的我竟不知?”
一旁韩紫缙冷笑了句:“你们懂什么,这事儿一出我也让家里人打听了下,你们知道是什么人将那两个口没遮拦的送去京兆府吗?京兆尹文秋石,那可是个大滑头,军营里事,他敢不过兵部直接就判,那是因为那天拿了人送去京兆府,是龙骧营的侍卫!文秋石连口供都没问,直接就发落了,咱们杜统领去问了回来也一句话不说,更不用说兵部了,听说兵部也悄悄问了下军机处那边大人意见,军机处那边直接告诉他们别问,他们管不了。”
龙骧营?
云祯一怔,公良越吃惊道:“龙骧营只听皇上号令,难道是有口谕?”
韩紫缙道:“家里长辈把我耳提面命了一轮,让我以后一定不能得罪这位河间郡王。你们可知道,这位河间郡王,他食邑,也比一般郡王了两千户,可靠消息,太常寺递上去的请封折子,诸位郡王都是按例封赏的,这加恩是谁意见自然不必说了吧?”
公良越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这些贵公子对于政事上都是极敏感,毕竟谁都不想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全族惹祸,他压低声音道:“难道是储位,皇上已有属意?”
云祯皱起眉头,韩紫缙道:“谁知道呢?反正目前看来,也就这位看起来不错,母家低微,才华高,如今也做了些实绩出来,看着也肖今上,但今上深沉,无人敢揣测,只能说注意着点,没错。”
公良越却道:“不是前儿都有枝有叶的传说皇上在行宫里藏了个宫女,已经有孕吗?还放焰火庆生那个。”
韩紫缙冷笑:“甭说那是不是真,就算有,那也还不知道是皇子是公主不是?总之皇上如今也还春秋正盛,咱们也犯不着太上赶着,就是提醒你们几句,别栽那手里去了。妄议宗亲这种罪名,但凡和宗室对上,那总难免有那么一句两句冒犯的,若是认真追究犯禁起来还得了,这天下落魄宗室,那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呢。”
云祯被他说得忍不住笑了起来,韩紫缙却敲他:“说你呢!上次和旬阳郡王怼起来的不是你?那天宴会我看到你对人家河间郡王也是不冷不热的,你这太明显了吧?看你平时也是伶伶俐俐,对谁都知道喊哥哥的,怎的在河间郡王面前,全天下都看出来了你不待见他。你大的人了,啊?怎么这么孩子气?拿出你平日的圆通来,下次不许这样了,实在不行,远着他,明白没?他敢在你宴上拿人,可见也没把你放眼里,仔细点啊,你以为皇上能宠你一辈子?”
云祯眼里掠过了一丝阴霾,他可以任何人虚与委蛇,除了姬怀素。但他还是扬起了愉快的笑容:“好的,谢谢哥哥教我!”
韩紫缙继续捏他脸:“不许敷衍!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你每次敷衍我我都知道!懒得你计较,我这是正经和你交代,别犯傻!”
云祯这下真尴尬了,合起双掌:“知道了,韩大哥饶了小弟吧,以后一定,一定听你。”
韩紫缙松了手,冷哼了声。
果不其然,右营参将李磊当晚就来找了云祯:“虽然我不知道姚大中、唐小锁是如何得罪了河间郡王,但那天两人是去参加侯爷的宴会,河间郡王这般不顾侯爷的体面,直接就将人送去京兆府,实在也有些不通情理。河间郡王那日专程来赴宴,想来也是和侯爷算得上交好,不知侯爷是否能替那两个小校说说情,我听说连口供都没问,杖了八十也没不许探视,听说关押在大牢里,只随便上了些棒疮药,下月就要直接从牢里刺配了,他们家里哭成一团,老人家亲自上了我家门去求。”
李磊拱手道:“就算末将欠侯爷一个人情,将来必有报。”
云祯道:“龙骧营只听皇上一人号令,李大哥所请,本不该辞,但小弟私下猜测,恐怕这事,就连河间郡王本人,也说不上话了。”
李磊一哽,却知道云祯说得没错,这事出了以后,他也带着那两人的家属,央了个中间人递了帖子去求见河间郡王,只求致歉,结果河间郡王退了帖子,并不见人,倒让中间人传了句话,此事非小王能置喙,劝他们也别白忙了,不如打点下边疆守将,找个好点的地方发配。
那两个同乡,他其实也知道平日里有些口无遮拦,但到底说了什么?
李磊压下心底疑惑,仍低声下气道:“末将知道侯爷在皇上跟前也能说得上话,不如……”
云祯道:“李大哥,我只能替你问问龙骧营那边高统领,看看是什么情况,但皇上跟前,实不敢应,这等小事闹到君前,恐怕到时候就不一定只是发配两个小校的事,咱们西山大营的将领们,乃至九门提督统领,说不准也有了不是。我劝李大哥还是算了。不如打点下流配司,找几个好点的戍,先他们通通人情,再两位小兄弟些银子,路上也舒服些。”
李磊脸色变了:“侯爷,咱们兄弟们是信任你,接了你帖子,为贺你生辰去参加宴会,如今两个兄弟在你那里出了事,你这般两手一摊,无能为力样子,太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云祯两手一摊,颇为同情:“确实无能为力——龙骧营不会随便拿人,既然拿人,必有实据。”
李磊勃然作色,转身就走。
云祯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借着宴会拉拢下这位武状元,看来这次反而搞砸了。
大营的生活单调却又管得严厉,不得随意出营,因此他在西山大营中,也没时间想太,只能带兵训练,继续写字,写策论,交给皇上。
转眼又到了休沐时间,他这次专门回了京城府中,让人请了罗采青过来问事。
罗采青心知肚明,却不敢说,只道:“龙骧营拿人这事确实不知,那日河间郡王庆阳郡王都是饮到下午才走的,您还亲自送了他们,哪里有一些儿异状?”
云祯想了下确也是:“那咱们园子里各处守卫,也没说有什么问题?龙骧营进来,难道竟不经过咱们守卫关防?那也太不应该吧?”
罗采青背上起了薄汗:“不曾见报,兴许未必是在咱们园里,没准是出去了在外边路上呢。”
云祯皱起眉头,罗采青连忙拿了帖子出来转移话题:“河间郡王庆阳郡王同时受的封,也都分别请过客了,因为你不在,庆阳郡王已打听过你休沐日子,专门下了帖子过来,说好了与河间郡王一起请你小聚,就在金葵园。”
云祯冷哼了声,罗采青低声道:“还是去吧?我已替您应了。”虽则藩王不好与军中将领结交,但他们三人是同去治河过钦差,又是同窗,赴宴并无不妥,没必要在小事上得罪可能的皇储。
更何况,罗采青心惊肉跳着,那一天皇上究竟听见了什么,白玉麒出来很快,似乎并无异状,之后仍然每日唱戏,然而皇上那天却离开了,并且严令不得告诉侯爷他来过。
前日他知道瑞清班已离开了京城。
然后他任命也下来了,他还有一个月时间赴丹省,这几日他还等着新派来的长史交接,结果太常寺那边传了话他,说皇上口谕,不派新的长史了,章琰大人兼顾着这边的事宜。
这更奇怪了!章大人虽说品级不高,一直也住在昭信侯府里也没错,但他已经实实在在是军机大臣里头不能忽视一员,他哪有时间来管侯府什么节礼怎么送,侯爷该参加哪里宴会,侯爷的用度开支这些琐碎的细事?
既然没精力,那岂不是只是个幌子。
难道,这意味着侯府原本的公主府仪制,终于要逐步裁撤了?
侯爷那天到底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竟是触怒了皇上,失欢于皇上了?
他心里充满了不安,但任命下来后,皇上还专门召见了他,与他说了一番任上勉励的话,直到最后,才再次轻描淡写交代,不许让侯爷知道自己那天去过侯府。
虽然只一句话,但御口亲自交代,那就绝不能轻忽!
他旁敲侧击过云江宁,但那胡儿谁话都不理,只听侯爷的话,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他心事重重,规劝云祯:“吏部那边任命也下来了,任我为丹省布政司,这原也是意料之中,但新的长史却没任命,只说让章先生兼管着,这几日我已在交接,侯爷您今后行事还是谨慎一些,下官不能再在您身边了。”
云祯却喜气漾颊:“任命下了?这是大喜事啊!府里明儿就治一席,好好大人饯行才好,今晚我先去赴宴,明儿好好贺一贺大人。”
罗采青:……
哎,谁知道自己心里苦呢。
他安排好礼物,看云祯洗了澡换了衣裳高高兴兴去赴宴去了,像个诸事不知的天真稚子,心里充满了无力,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辞了那布政司的职务,继续在这小小的侯府担任一个长史。
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天威如山,若真是倾轧这小小的侯府,也不过是一道旨意,他作为一个长史,也不过是被一起被碾碎命。
还不如站高一点,影响力更广一些,兴许将来还能照应他一些。再不济还有章琰呢,这么想了下他总算心里松快了些,不管如何,如今看来皇上待侯爷还是很好的,他忧虑重重地想。
云祯带了礼物乘着马车往金葵园去。
马车摇摇摆摆,他也陷入了沉思,姬怀素,皇上很喜欢他吗?也对,前一世皇上应该也是中意他,这一世还有治河功绩在,但他一贯了解姬冰原,虽说有功必赏,但在这爵位封赏上,他一贯非常谨慎,尽量一视同仁,毕竟这会引起一些没必要误会,他绝对不会在政事上犯这种错。
哪怕他就是真属意谁,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让姬怀素踏在风口浪尖。
那么,难道仅仅只是另外一个简单意思,就是有功加恩。赏治河?不对,难道,是那两个被刺配边疆倒霉鬼?
在自己宴会当日,那两个倒霉鬼职务甚低,估计连姬怀素是谁都未必认得,怎么会好好去触怒他?龙骧营为什么又会出手帮姬怀素?高信这人六亲不认,只听姬冰原一人。
除非,他们非议的不是姬怀素。
应该也不会是皇上,敢非议皇上人,在军营里他还没见过。
那么——难道是自己?
他脑海里正闪现出来这个大胆猜测,忽然注意到马车停了下来,他扬声问了下外面跟随着随从:“车怎么停了?“
外边道:“前边巷口有车队,侯爷略等一等。”
他没在意,又自顾自地推敲着,随着越来越接近后世时间点,他也越来越焦灼,经常日日夜夜想着前两世情节,然后惊恐地发现随着在这一世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改变越来越,他不仅过去的记忆开始渐渐模糊,因着改变的事情太多,他也无法再从从前记忆力找到什么靠谱有用的依据。
这就像是全新的一世,姬怀素、朱绛,他们曾经是自己全部的生活。
而当他们在这一世走向了不同道路,离开了自己以后。
他获得了轻松和自由,但也完完全全失去了对未来的判断,他无法再借助重生先知来预测未来,他心中充满了焦虑。若姬怀素仍然和前世一样,取得了储位。
事情走向,自己还能控制吗?有一切未来仿佛都笼罩在了迷雾中,他无法准确推断和控制。
姬怀素没有取得军权自己支持,仍然得到了姬冰原欣赏,以这就是他个人能力吗?即便没有了自己,他也依然……所以事情关键仍然是姬冰原,立储的决定在他身上。
姬怀素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那“私生子”身份呢?
姬怀素一直没有放弃拉拢自己,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按了按自己头,只觉得从前自己实在太愚笨平庸。
今晚他们两人饮宴,一是要打听那两人到底为何被发配,二是看看姬怀素到底想做什么,他默默在心里数着,顺利的是他已做成了好几桩事,又有江宁去皇上身边守着了,这让他心底焦灼略微平息了些。
马车停了下来,金葵园到了,随从掀开了车帘请他下车,他整了整衣装,下了车。
马夫仍然骑在马上,他心里闪过一丝奇怪,转头一看那马夫带着斗笠,穿着灰白袍,身材强健高大,却和往时的马夫不大一样,这是什么时候换了马夫?
他疑惑道:“你叫什么?”
马上那人转身,微微挑了挑斗笠,眉目英挺,意态潇洒,嘴边还带着不羁促狭的笑容:“小的见过侯爷,今儿这马赶得稳不稳?小的伺候得好不好?”
云祯一怔,然后脸上浮起了惊喜笑容:“朱子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