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京郊这场盛大的焰火惊动了好些人。
要知道宫里放焰火,那大多是上元、中元等等大节,皇帝与民同乐那时候才放的,武成帝一贯节俭,这上头一贯是省俭朴素为上。
京郊的百姓们亲眼看这场焰火,知道是西山行宫里头放的,少不得以讹传讹,传出了皇上在行宫放焰火,取悦一位受宠的娘娘的传说来。
这传说越传越玄乎,等传到西山大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如今西山行宫里养着位娘娘,有着倾国倾城之色,其腹中已有皇嗣,皇上为了这位娘娘庆生,足足烧了三万两银子的福瑞庆的焰火,只为逗这娘娘一笑。
云祯听到这传闻的时候,正在亲自一个一个的给大营里的参将们送帖子,整个西山大营,但凡算得上是个小头目的,都请到他的园子,赏菊吃蟹,看戏吃酒。
少不得有人拿了这传言来问他,毕竟那天晚上整座大营可都看到了那场辉煌灿烂的焰火,云祯虽然母亲只是上不皇室宗谱的义女,但算得上皇亲国戚,在营中人眼里,自然是消息灵通的。
云祯听到只觉得好笑,但态度恳切:“这不知了,事涉宫闱,小弟的不知。那晚我是请假,府有些事府安排去了。很好看?可惜没看到,是啊,可惜啊。”
转日到了请客的正日子,一大早昭信侯府的燕燕园里,云祯高坐堂上,先受侯府长史、官员以及管家们的贺,然后是忠义院们的老哥哥们的贺,当然云祯可不敢受全礼,只让之前在忠义院里训练的孩子们代表,张江宁打头,带领着四十多个哥儿齐齐整整都磕头,进献了贺礼。
云祯喜洋洋地从身旁司砚手拿了一块令牌在手,笑:“江宁上来,看这是什么?龙骧营的侍卫牌子,你进龙骧营的事,办好了!还有除籍的事,都办好了。”
张江宁上前来单膝跪下,微微抬眼看他,蓝色的眸子仿佛蓝色琉璃包着水,着这双眸,整个人显得神容冰冷,但盯着云祯专注的神情是毋庸置疑的。他身躯大,头发浓密卷曲,即便是单膝跪下,仍然充满了压迫感。云祯笑盈盈将牌子递给他,大家全都沸腾了:“恭喜江宁哥!”
“江宁哥可算混出来了!”
云祯笑着打发他起来,张江宁站到了他身侧,云祯慢条斯理又从司砚手拿了一本折子过来打开,咳嗽了声道:“咱们当初青龙院里,陆陆续续这几年,一共选六十三个哥儿们进来,如今病打发去庄子上去了四个,家里讨人情赎出去的两个,然后陆陆续续跟不上自请去庄子当差的九个,如今一共剩下四十八人,是个好数字。”
“你们这四十八人,除了张江宁除了奴籍,进龙骧营当差。还有令狐翊,去了章先生身边当差,章先生很喜欢他,前两个月给我说了,已给令狐翊去了奴籍,正儿八经请了见证,收为弟子,是青衣军师的嫡传弟子,虽说为罪籍,不能科考,但将来总有机会等天下大赦的时候。”
“还有方路云、陆小川、游云耀三人,如今跟在朱将军身边,去年凭杀游寇三人的战功,已抹掉奴籍,如今已得军籍,接下来再立战功,来日变成方将军不成问题。”
“罗旭,养花也养出了个样子,咱们京城开的莳花店,如今每年收入不少,去年赏了花店每年收入的一成干股,将来就是罗大掌柜的,明儿再出息些,可以议一门亲。”
下边哄笑声响起,人人脸上都颇为畅快。
云祯又翻一页:“施仁峰,施展峰两兄弟,老洪先生已收为弟子,如今已跟着出过几次诊,将来也有机会开家医馆。”
“苟小柒,养马养得好,于伯给我说了,希望想收他为义子,问了苟小柒,同意了,咱们今年就把这事儿给办,今后于伯就是你负责养老送终。”
苟小柒上前声音响亮:“是!”云祯笑眯眯又数了几个在镖局表现十分优异的,都加例银,四十八人,一一数过去,每一个的前程打算如何,都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勉励的,戏谑的,说得轻松又亲热,所有人脸上都轻快地笑着,眼睛都盯着侯爷。
章琰在一旁站着看着,罗采青陪着他,章琰感慨道:“四十八人,每一个都能为侯爷效死,其中至少十八人,都是一等一的将才——他已经让我出了荐书,立刻就要派出去各地驻军任职,有我的荐书,又是从前长公主氅下效力的将领,他们的前途,不会低。”
罗采青:“听说当年定襄长公主,是如此,以一女子之身,却能收服众多将领,想来侯爷当初年纪虽小,这行事待人上,却仍是得公主亲教。”
章琰长长叹气:“不错,侯爷像她,这种仿佛发自内心的坦诚待人,叫人觉得跟着他,不会吃亏,不会担心被坑,只要跟着他,就有一条光明的路。”
罗采青:“前月,他还为了我和皇上上折子,要荐我去地方,特特问了我想去哪里。”
章琰一怔:“这我却不知了,这么说大人要去地方任职?恭喜大人,地方上转上几年,来入阁指日可待。”
罗采青感慨:“他先与宫中说,来才问我想去哪里,只管和吏部打个招呼就行,说是皇上那边已是准,先去做布政司,侯爷的意思,希望我去北边丹省那里。吏部那边已在准备文书了,大概这个月任命就下,到时候下官去赴任,侯爷这边还得先生多照顾。”
章琰已反应过来:“他还没放弃那个总觉得北楔会乱的想头?”
罗采青苦笑:“的确是,我实在不明白,侯爷不知道为何总坚定认为北楔会乱。”
章琰不说话,罗采青:“奇怪,侯爷行事,又大气又敞亮,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就是个孩子,需要人照顾,实在有些放不下心。先生还是多来看顾看顾侯爷吧,我看他这些年的动静,总觉得他哪天能捅出来个大漏子,皇上又只管纵着他。”
章琰道:“长公主是如此性情的,率不伪,无论何时,都让人觉得纯如稚子。怨不得皇上待母子好,皇室中人,哪里有几个真性情的呢。”
罗采青看上边云祯终于勉励完那群孩子,站起来,才:“行,我该去园子那边迎客,我估摸着客人应该快来了,先生您过去做做?”
章琰摇头:“都是些军中将领,我去了他们不自在。让他们尽心一乐吧,我给侯爷说几句话,贺了寿再走。”
罗采青便作揖后自先去了燕燕园门口,打点迎宾等诸事项。
燕燕园门口,车如流水马如龙。
姬怀素下车,抬眼去看那门上的三个典雅清俊的大字,低低吟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他仍然是一身深色衣袍,仅佩着白玉环,但双眸清澈,举止贵,神容清华,门口知客的知他必为贵人,连忙迎了上来。
姬怀盛跟着他下来,看到笑:“听说这是皇上亲题的,当初定襄长公主下降云探花,皇上御赐的园子贺新婚的。”
姬怀素:“这园子特别之处就在于兰花特别盛,栽有许多珍稀少见的兰花。后来定襄长公主接了园子,却道好好一园子如何只栽兰花?嫌弃兰花香虽香,花不够大,开得不热闹,要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于是管事的遍果将四季之花全栽种其中,确保每日都有花开。”
当初他在这个园子住过,在心暗笑过定襄长公主的不解清雅,暴殄天物。如今想起来,却是在园中与云祯过的每一个日子,都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以至于后来常年被囚在宫中不见天日之时,那些活色生香的四季花香,那些亮丽灿烂的颜色,都成为了夜夜味的一点温暖。
云祯这个人,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和他在一起特别舒服适宜,他会将所有自己拥有的一切最好的都放在你跟前,不藏不掖,无遮无拦,什么时候看到他都笑容满面,叫人愉快。
他承认他那时候年纪小,是嫉妒的,他嫉妒这种在无忧无虑的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他鄙夷这种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的日子,他心甚至恶意地想过某一天他失去倚仗,这个无才无德只因为会投胎才安享富贵尊荣的少年,会沦落成什么样子。
他最后竟然没有庇护他,权力让他心的阴暗放大,让他的恶意摧毁那个少年,他还会对别人敞开心怀吗?他还会毫无保留的喜欢一个人吗?朱五那个纨绔?一念及此,他忽然心一阵刺痛。
姬怀盛打断了他的绪:“定襄长公主若是在,和我母妃一定能说得上话。我母亲也只喜鲜亮绸缎,常常和我说,这样珍贵的蚕丝,花这么多人工物力才算得一件衣裳,若不弄上满满的花样,那有什么意思。”
姬怀素一笑,对姬怀盛这种毫不遮掩自己母妃商家出身的作风已经习惯,他理解了云祯为什么重生一世会改和姬怀盛来往,他们身上都有着一种难得的。
这种是失去了才知道宝贵的那种,是不随贫穷病困富贵荣华转移的那种,至死不渝的。
可惜当初他瞎。
姬怀盛:“我们突然来,不知道侯爷会不会嫌弃。”
姬怀素看他一眼笑:“他不会嫌弃你,但一定会嫌弃我的,所以我才一定要跟着你来。”
姬怀盛摸了摸鼻子:“不至于吧,说起来你人真的挺好的,昭信侯对你是有什么误会吧。”
姬怀素一笑。好吗,当初他对姬怀盛是非常不屑一顾,只嫌他粗俗的。
知客的仆人引他们进去,罗采青已迎出来,笑着拱手:“两位贵人大驾光临,怎不提前派人说说?咱们侯爷不知道,没能亲迎贵客,请上座。”
姬怀素却不敢轻慢了这位罗采青,这位是一等一的能臣,抚四省三州,得力至极。他批过不少他的奏折,都是十分言简意要,条条切中,非常清爽,治理地方井井有条,什么难题在他手中都举重若轻。他就是从他的奏折看出了姬冰原的喜好,姬冰原喜欢这样的奏事风格,喜欢这样做实事的能臣。
他谦虚温和地回礼道:“是我们正好回京办差述职,原本是要到府上拜访的,结果正好听说侯爷在燕燕园办席吃酒,本月原来正巧是侯爷生辰。我们二人和云侯爷当初是同窗情谊,又是一同去冀州出过钦差,共过患难的情分,便冒昧前来了。”
今日燕燕园受邀来的都是西山大营的将领,忽然进来这两位风度大不同的,早被人侧目,悄悄议论起来。
“那是哪家的?怎的面生。”
“小声,那是宗室公子,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实打实有实差的,听说皇上挺看重的。”
“哪家的?”
“康王的,还有晋王家的。”
“云参将在宫进学的,听说和他们是同窗。”
“那是要封郡王吧?胆子这样大,来吃席,不怕被御史扣个结交武将的头?”
姬怀素和姬怀盛两人就在这窃窃私语中坐上座。
今日晴好,燕燕园果然遍地都是灿金色的菊花,园中欢声笑语,中间的戏台子上早已上些花团锦簇的小戏正活跃场子。
姬怀素看下果然座中都是眼神明亮,身姿矫健的将领,不多时有开始有从前进学时认得的勋贵子弟前来打招呼,他笑着叙话,看着温温和和很是谦和,很快他们这桌络绎不绝开始有人来打招呼叙话。
开席时间到了,云祯陪着几位贵客进来,看到上席上坐着姬怀素,不免心老大不快,但看在姬怀盛面子上,还是上前笑:“两位小王爷怎么到了?怎不先派人说一声,我专门给两位洗尘。”
姬怀素看到他眼里明明白白的嫌弃,心只想笑,但面上一本正经:“正好领命回京述职,听说云侯爷十八岁生辰,咱们那是同过窗共过患难的交情,自然备厚礼来。”
姬怀盛笑着:“赶明儿我在金葵园回请你,莫要生分。”
云祯却想了下,恍然大悟:“我知道,你们这是要受封!恭喜恭喜,你们这几年治河的大功在,这封地封号必定低不,小弟先在这恭喜!等你们封号封地下来,必定是要大请的,今日小弟先贺一贺两位王爷了。”
姬怀素眼里带着笑意:“不敢当,的确是太常寺那边已在拟旨了,等面圣后应该会有旨意下发。”
云祯心暗骂这小子全是托自己的福,这几年行事又稳当,想来这赏封不会低了,得找个什么办法坏了他的事呢。
姬怀素看他脸上那表情就知道他在心暗骂自己,却只觉得可爱:“侯爷先开席吧,大家都等着,咱们不耽误大伙儿了。”
云祯皮笑肉不笑对他拱了拱手,转过头站自己主人席位上,先端了酒起来团团请:“小弟这几年多受哥哥们的照应,今儿也没什么闲话好说,感谢哥哥们赏脸来我这园子,大家吃好喝好玩好,酒尽够,肉管饱,戏任点!”说完一饮而尽手中的酒,一连干了三杯,干脆利索。
“好!”座中都是西山大营的将领,平日本就不爱繁文缛节,此刻轰然应好,便是右大营的将领们,此时看在这酒肉和戏的面子上,看他顺眼了许多,嘻嘻哈哈都叫起好来。
一时台上戏开锣了,第一起唱的却是一出颂圣的戏,戏名《定风原》,演的却是当年今上潜龙之时,以皇子之身征战收复风的一出武戏。
这出武戏是许多勋贵家请戏必点的,表忠心是其一,其二就是这场打戏确实精彩,其中一段武生的戏,最好看,是最考武生腿上功夫的。
果然只见一个穿着银袍的武生手持银枪几下翻了出来,身姿矫健,双腿修长,开场一气就翻几十个筋斗,然后稳稳地落在台中央,头一抬,是个十分清俊潇洒的武生,正是京城里如今身价最的武生白玉麒。
“好!”满场的叫好声就起来了,宴席气氛瞬间被点燃推上潮。
姬怀素没怎么吃酒,只是看着主位上的云祯,他开场就喝三杯酒,应该是喝急了,脸上已经涌上红晕,连眼角眉梢都通红,他身侧有个身材十分大的青年男子给他递着热手巾,他大概是觉得热了,解了衣领的扣子,却又叫那男子低头过去,笑吟吟不知道交代什么,那男子虽然一直满脸漠然,却直接拿了热巾子给他擦脖子后。
之后云祯边起了身来,开始从姬怀素这桌敬起,一桌一桌的敬酒下去,杯杯都一饮而尽,脸上越来越红,那男子身材大矫健,一直持着酒杯和酒壶,紧紧跟着云祯,时不时还会扶他一把。
姬怀素眼里带了丝阴霾,但脸上却还笑着问一侧同座的青年男子:“还未请教尊?”
那青年男子脸色带些拘谨和激动:“在下公良越,见过王爷。”
姬怀素笑到:“还未受封,当不得,公良,原来是英国公府上的公子,不知公良将军如何称呼英国公?如今是在西山大营任何职?”
公良越受宠若惊:“英国公是家父,小的如今是在西山左营任副参将,与云侯爷一处当差,平日里时常往来的。”
姬怀素笑:“原来如此。我许久不在京城,云侯爷身侧伺候的那个蓝眼的小厮,我却有些眼生……倒和从前伺候的哥儿不一样,不像普通伺候的书童,倒像是个亲兵。”
公良越看一眼笑:“那是云侯爷的义子,张江宁,随着侯爷一块入营当差的,平日里都是伺候侯爷起居,身手十分得,骑射负重,跑跳摔角,都是一等一的。云侯爷十分器重他,听说已和皇上禀,荐他入了龙骧营,算是有个好出身。”
姬怀素若有所:“看着是个胡儿。”
公良越:“军奴出身,听说是军中发卖的战俘。如今得侯爷赏识,已去奴籍。”
一个军奴,竟然能如此近他的身,姬怀素又看眼那张江宁,压下心头那点酸意,却知道云祯本就好龙阳,前世被自己伤了心,这一世,若是想要豢养一两个男宠在身边,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他想到此处,越发心下烦闷,又和公良越说了些闲话,这公良越心无城府,很快他就将军营里云祯的表现都了解得差不多,心知道云祯这是前世吃自己的亏,如今自己着意笼络将领。
自己这一世想要近他的身,却犹如隔着天堑。
但,知难而行是他的优点,姬怀素心想着,看看酒过三巡,席上开始相互走动起来,他少不得吃几杯敬酒。这一世他却不打算在军权上下手,自然也无心结交,坐一会儿便起身只说是去如恭,缓缓边看园中景色,边往一侧恭房去。
才走到园子偏僻角落一簇花后,却听到前面有一浮浪声音说话:“那小云侯爷饮酒,还是色夺春花,叫人想起那首诗来:座上香盈果满车,谁家少年润无暇。为采蔷薇颜色媚……”
姬怀素心下登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