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粗糙了,我不想吃。”
早膳已经凉透了,面对新做的午饭,季廷恩依旧十分挑剔,嫌弃地别过脸。
青圭垮着脸,拳头都硬了,求助地看向慕容冰,期待慕容冰能呵斥这纨绔小王爷几句。
他自己在南安城那么矫揉造作,都没这小王爷能作!
慕容冰好脾气地笑了笑:“是比不上小王爷府中的珍馐佳肴,但在军营之中已属难得,小王爷可以尝一尝。”
季廷恩勉强得不行,提起筷子尝了一口,眼睛一亮,默默闭上了嘴,闷头干饭。
军营不比府内,空间和食材都受限制,若是平常,季廷恩未必看得上琼琚的厨艺,如今过了这么几天苦日子,自然好说话很多。
青圭腹诽一句矫情。
却见季廷恩一边吃着,又叨叨一句:“没有美酒吗?这也太难以下咽了。”
青圭:“……?”
您吐槽难以下咽的时候,起码把手里的筷子停下,还能有点信服力。
慕容冰唇角微翘,起身走向营帐一角。
青圭不争气地热泪盈眶了——公子,咱能不能别再惯着这矫情小王爷了?
果不其然,慕容冰弯腰在一堆杂物里面摸了摸,拎出一坛封泥完好的花酿酒来,递给季廷恩。
“石榴花酿的酒,不知道小王爷喝不喝得惯?”
季廷恩兀自迟疑,慕容冰又翻腕递上一只酒杯,“杯子是洗过的,可以直接用。”
季廷恩接过榴花酿,眼中锐光一闪而过:“容兄对我,真是做足了功课。”
他暗地里心惊不已,面前这个比自己年岁还要小些的“少年”,深谙自己的习惯,竟然几乎将他完全拿捏住。
是莲华长公主的意思?还是……
慕容冰托腮看他,微微一笑:“不投小王爷所好,恐怕我还借不动江北的兵马。”
季廷恩拍开封泥,斟满一杯酒,闻言咂了咂舌,语气遗憾:“只是陛下已下令,京防大营抵达之日,就是我回江北之时,我于容兄已无利可图。”
“小王爷已帮我许多了,答应王爷的美酒,一坛都不会少。”慕容冰眉眼含笑,明朗得能轻易让人放松警惕,“我别无企图,小王爷何须警惕?”
季廷恩假笑了两声,向她一捧杯:“敬容兄。”
慕容冰歪了歪头:“小王爷……防备心颇重啊。”
季廷恩脸上的笑意僵住,慢慢地,像褪下一层面具似的,他神情归于冷淡,眼中浮现疏离警觉。
垂眸看了眼榴花酒,随后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不过几杯,他眼角已然染上一抹淡红。
“容兄,我只是个纨绔,又不是傻子。”
慕容冰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琼琚备了马,不如你我出去走走?”
南疆的夏季雨水充沛,远望过去,战火未曾踏足的地方,触目一片郁郁葱葱的醉人绿意。
季廷恩左手还拎着那坛榴花酒,驭马慢悠悠地踱着步,慕容冰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知走了多久,季廷恩停马,指向远处的一座青山。
“容兄,你看那座山。”
那边群山连绵,可那座青山却分外惹眼似的,总是将观景者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慕容冰点头:“看到了。”
“那山的山路崎岖难行,偏偏道路两边长满了梅树。路过时,我听那些老将说,它每年花开季节,可谓盛景。”季廷恩缓缓道。
慕容冰也略有耳闻,梅花盛景十数年如一日,是南疆不可多得的美好。
“不过有一年,梅树没有开花。”季廷恩话锋一转。
“嗯?”慕容冰有些诧异,这倒是她不知道的,“是哪一年?”
“景帝六年,据说是因为赏梅的人失了约,所以没有开花。”季廷恩撇撇嘴角,“是有些玄乎吧?”
景帝六年!
等慕容冰反应过来这个时间点,心脏被揪住一般地疼:“小王爷所言失约的人,难不成是在说桓王?”
季廷恩放缓了声音,轻得几乎要揉碎进微风中:“是的,桓王,慕容杞。”
威震南疆百越数年的六王爷慕容杞,却在一夕之间兵败如山倒,惨死于乱刀之下。
战报上只是说他,骄矜自用,不听劝阻。
慕容冰一瞬间知道季廷恩想表达什么意思了,咬了咬牙道:“桓王并非景帝所杀。”
“容兄又怎么确定呢?是景帝亲口与你讲的?还是莲华长公主同你说的?”季廷恩似料到她的反应,遂发出一连串的反问。
慕容冰一时语塞。
季廷恩喝了一口榴花酒,评价道,“桓王功高震主,死得理所应当。”
无言以对,毕竟自二王乱政一役后,皇族嫡系元气大伤,桓王之死又存疑,在外人看来,慕容皇族的兄弟间,早已是水火难容。
先手处置掉难以掌控的臣子,对皇帝这个身份来说,并不意外。
哪怕景帝矢口否认。
静默许久,季廷恩轻声叹息,“容兄是个聪明人,想必稍稍探查就能知道,我爹其实与淮阴王之位,并不堪配。”
慕容冰侧眸看他,淮阴老王爷大半辈子的心血,全都耗费在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
江北常年安宁,老王爷鸡飞狗跳的一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终成笑谈。
如今他的儿子却在外人面前,亲口承认其父不堪淮阴王位。
“我爹以为,只要淮阴王府不触皇威,安分守己,就能世代绵延下去……容兄,你是莲华殿下亲近的人,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的。
因为季氏一脉也是异姓王,江北军也曾小有名气。
帝王疑心稍起,天下混战,流血漂橹,伏尸百万。何况北方还有溍水王那个不安分的东西,古幽诸侯私心暗藏。
若是淮阴一脉再出一位惊才绝艳的世子爷,就算老王爷无意插手皇权,可旁人呢?
鞍下骏马轻呲鼻息,季廷恩低头,动作轻柔地揉揉它的鬃毛。
“我爹不明白,只有淮阴王府烂进泥里,只有我永不成器,季氏一脉才有存续的可能。”
讲述着这么沉重的话题,季廷恩脸上却没有丝毫伤感。
他回过头时,慕容冰甚至能看出他的云淡风轻和不屑一顾,好像对他来说,自己保命才是主要的,留住淮阴王府只是顺便。
惹人艳羡的精致眉眼肆意张扬,姿态高傲睥睨。
这位纨绔小王爷,他在无声地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