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将康王的骨灰送入宫中之后,这还是慕容冰第一次见到慕容莲夏。
他难得地没有埋头在一沓沓的奏折和厚重的书卷中,而是穿着常服,站在书房外的池塘边,投喂锦鲤。
……好似瘦了些。
慕容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慕容莲夏微微侧过脸看来,视线在慕容冰的发顶顿了顿,才低语一句:“个子倒是长了不少。”
又往池塘里洒了把鱼食,跟上一句,“藏书阁、二十四司、玉相荆相,有什么问题随你去找,找我做甚?”
被他一语点破来历,慕容冰也不跟他客气:“藏书阁没有留存记录,二十四司无人知晓,玉相荆相事务繁忙,不来问皇兄还能问谁?”
池塘中残花衰败,枯荷入水,各色的锦鲤却生机勃勃地争抢着落进水里的鱼食,好不热闹。
半晌,慕容莲夏叹息般答了句:“问吧。”
慕容冰往他身边凑了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温明沏的身世你可知晓?”
锦鲤“咕嘟咕嘟”吐了一圈泡泡,鱼尾扫开一层又一层涟漪。
慕容莲夏的眸子是一如既往的漆黑幽深,泛不起一丝波澜。
声音淡淡地敲在水面上:“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个名字。”
他慢慢抬起眼,看向慕容冰,唇角轻扯,尽显刻薄,“莫不是你幼时那场高烧,烧坏了你的脑子,这么多年来的癔症都没有治好。”
慕容冰反唇相讥:“看来父皇将皇兄关的那三个月禁闭当真极好,竟然能让皇兄记得我高烧这般小事。”
“自然记得。”慕容莲夏冷笑出声,“我一直都很记仇的,莲华。”
他嫌恶地摆了摆手,“回去吧,你若是在宫里再染了风寒,我岂不是还要去泉下跟父皇谢罪。”
慕容莲夏扔下剩余的鱼食,拢了拢外袍,转身踏上往书房方向的石子小路。
慕容冰的声音遥遥从身后传来:“所以你当年待他那样好,也是假的?他是死是活,你一点都不关心?”
慕容莲夏脚下的步子顿了顿,站定转身,和慕容冰对视,冷冷道:“我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个人,你若是日后再拿这些莫须有的问题来问我,就不要进宫了。”
……………………
燕武点燃了熏香炉内刚刚放入的香料,盖好炉盖,回身望向书案后扶额假寐的年轻国君。
慕容莲夏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问了句:“这都两日了,她还没回去吗?”
燕武颔首道:“小殿下许是不甘心,在藏书阁翻找景帝十三年到十六年的奏折,夜里都睡在里面。”
“可真是执着。”慕容莲夏嗤了一声,“之前朕让你派去跟着她的那些荆卫,没一个顶用。”
燕武将头又埋得低了些:“属下无能,小殿下身边有高手,寻常荆卫很难跟踪。”
他埋头半晌,偷偷抬眼瞅了慕容莲夏一眼,见对方并无愠色,便走上前去,给慕容莲夏续上一杯温茶。
慕容莲夏睁开眼,端起茶盏吹了吹,唤了声:“参商。”
屋檐上传来瓦片摩擦的细碎声响,参商轻盈地从屋檐上翻了下来,淡黄衣袍旋转如花,落到慕容莲夏面前。
抬手一撩额角发丝,摇头晃脑地抖了抖宽袖。
燕武眼皮子跳了跳,暗地里对参商不分场合的炫技之心表示敬佩,默默后退了一步。
慕容莲夏冷冷地扫了眼参商花枝招展的轻佻模样:“你轻功果然是好得很,不知道把腿打断,还能不能继续花里胡哨。”
话音未落,参商脸色一变,毫无骨气地双膝“咚”地一声跪地,嗓音颤颤:“陛下饶命啊。”
他怂了,燕武乐了,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又慌忙一把捂住嘴。
冷厉的视线已然扫了过来,慕容莲夏眯起眼,“你很高兴?”
燕武握拳掩唇,清咳了两下,努力把笑意憋了回去,摆出一副乖顺的模样。
慕容莲夏这才继续发难参商,叱道:“滚起来。”
参商一手抠着地板,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他:“是抱头滚还是怎么样?”
慕容莲夏抄起一口未动的茶盏,甩手正正冲着参商的脸砸过去。
参商身子后仰,抬手轻翻腕肘接下,一滴茶水都没有溅出来,恭恭敬敬地起身奉到慕容莲夏面前。
捏着嗓子黏糊一句,“陛下息怒,属下知错了嘛。”
燕武忍了又忍,转身过去干呕一声,然后面色如常地转回来,继续扮演低眉顺眼。
慕容莲夏默然片刻:“朕迟早打断你的双腿,再拔了你的舌头。”
他也懒得跟这厚颜无耻之人多费口舌,直接吩咐正事,“带一些密探前往南安,查一查莲华近日的行踪,她在别的地方遇到了什么事或者……”
漆黑沉寂的眸中,陡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或者遇到了什么人。”
参商歪歪扭扭地站着,闻言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地反问道:“那可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能遇到什么事?”
“尊贵”二字拖了长腔,极尽讽刺。
见他仍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燕武活动了手腕,从善如流地走过去一脚把参商踹倒,将他身子扳正跪好,低喝了句:“站没站相就跪好了。”
慕容莲夏瞧着参商跪下,神态无多大变化:“她前两日进宫,问了温明沏。”
如同惊雷落下,燕武与参商同时抬起眼!
燕武瞪圆了双眼,结结巴巴难以置信道:“是温……温伴读?”
参商倒没燕武那么惊诧,略一沉思开口道:“长公主问一个死人作甚?”他眉毛猛地拧起,“莫非当年那小子没死?”
不等慕容莲夏回答,参商又自言自语道,“若果真没死,麻烦可就大了。”
慕容莲夏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所以要你领了密探去查,找到那个敢在莲华面前,重提这个名字的人。”
参商肃然道:“要死的还是活的?”
慕容莲夏垂眸看着他,又好似看的不是他,那目光悠远清冷,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若是旁人,顺手灭口;若是他本人,尽量活着带回来。”他轻笑了声,眼底却并无温度,“到底是养了许久的狗,朕也想看看活得怎么样。”
……………………
慕容冰花了五日的时间,才勉强翻完整整四年的奏折,没有找到一丁点关于温明沏身份的信息。
翻到最后,她甚至开始怀疑,慕容莲夏故意不销毁这些陈年奏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自己来翻,然后气昏头。
她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出宫的时候,气呼呼地连招呼都没跟慕容莲夏打,反正荆卫也在藏书阁外盯了她五日,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
琼琚因为不被允许接触奏折,陪了慕容冰五日,却一点忙都帮不上,急得团团转,看到慕容冰的疲态更是心疼。
给她裹了大氅扶进马车,安神的茶水还没倒上,慕容冰就躺在车内软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琼琚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大氅盖在慕容冰身上。
回南安的路程又耗费一日时间。
慕容冰醒来掀开车帘,看了眼不远处隐隐可见的南安城城门,终于有些担心她不在的这几日,温明沏和其他人相处的情况。
琼琚看出她的忧虑,劝道:“公子不必担心,温公子是个识趣的,大哥他们自然不会为难他。”
慕容冰叹道:“镂月那丫头坏点子一向多,我不在,恐怕她能将明沏折腾去半层皮。”
琼琚奉上安神茶,嘴唇动了动,还是问道:“公子何以笃定,温公子便是当年的温伴读?”
“他脸上没有伪装,容貌肖似,信物相同,我想不出还有旁的解释。”
琼琚咬了咬唇:“可是公子,若是两人血缘相近,也会出现容貌相似的情况。至于信物,还不是由着主人随手赠予?”
此人的出现实在太过巧合,若非凭着一副肖似当年温伴读的壳子,断然得不到慕容冰这般重视。
“你说的有理。”慕容冰没有急着否决她的想法,只是淡淡道,“可那些陈年奏折里,我翻不出一个温氏家族。”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了城驶向公主府,而离府门不远的茶肆二楼,温明沏透过风掀起的车帘,督了眼马车内部。
他猛地攥了下拳,赫然起身。